第494章出兵(下)

北風呼嘯,風颳得厲害,吹得人渾身發寒。

成吉思汗不喜不怒,垂首看著石天應。

而張鯨更不敢言語。他覺得,自己渾身面板都在發緊,每個毛孔都象針扎一樣,那是冷極了。但他的額頭又同時在流汗,在這種滿地大雪,冰霜遍地的天氣流汗。

這什麼情況?石天應怎麼跳出來了?

張鯨拼命轉著快被凍僵的腦子,盤算當前局面。

前陣子,深受成吉思汗信賴的斷事官失吉忽禿忽一直忙著與眾多漢軍首領商議出兵中都的安排。

失吉忽禿忽堅持要張鯨等諸將調動十萬以上的民伕和全部糧秣物資隨行,並勒令漢軍嚴格遵循成吉思汗制訂的戰利品分配規定。張鯨等人自然是不樂意的。

這樣的做法,等於要使張鯨等人傾囊而出為成吉思汗效力,預定的好處沒拿到,先把自家老底子交出去。

而且,去往中都以後,漢軍能幹什麼,是明擺著的。蒙古人就想拿漢軍做攻城的肉盾,讓漢兒替蒙古人墊刀頭!

就在北京路這裡,上一個被蒙古人矇騙,去拼死拼活打仗的人是什麼下場?耶律留哥那遼國的數十萬契丹軍民裡,逃到遼東的那批餘孽,就在幾天前還被哲別痛殺呢!

早前投靠蒙古的劉伯林、史秉直可不是這樣的待遇。

這本來也不是張鯨等人投靠蒙古人的目的。

因此,雙方些微妙的僵持,旬月間各地軍文往來,都達不成一致意見。直到傳來哲別身死,數百蒙古精兵喪命的訊息。於是一切安排就此擱置,成吉思汗親提大兵出動,決心要攻入遼東,為哲別復仇。

當日張鯨率部與成吉思汗匯合的時候,親眼看到他的怒氣就像是滾動的雷霆落入廳堂那樣。張鯨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情緒和意志會如此猛烈地影響所有人。

張鯨絕對不願意在冰天雪地裡行軍作戰,但他也完全不敢去勸阻成吉思汗。他很清楚,大汗對北京路實權軍將的客氣,是基於力量平衡,為了用人所長。但如果真把這蒙古人惹惱了,不要以為他不會殺人。

就算殺不了,打一頓,抽一頓鞭子,強行奪取軍權,這也是張鯨等人接受不了的。

所以這幾天裡,所有人都糾結於痛苦的選擇。是冒著被成吉思汗嚴懲的危險,去勸說這個暴怒的老人放棄攻打遼東?還是擺出一副忠誠樣子,卻帶著自家親信人手去冰天雪地送死?

兩條路,都是死路。

張鯨沒有想到,最終出來為所有人說話的,竟然是石天應。

這廝靠著一手製作攻城器械的本事,最近很得成吉思汗和木華黎的信任,好在他的腦子還沒有糊塗,還知道替大家夥兒說一句話!

石天應繼續昂然道:“大汗,我們該去中都!去中都才能真正讓女真人痛徹心扉,去中都才能掠奪數不盡的財富和女人,去中都才能向整個金國傳揚大汗的威風!去遼東能有什麼?就算大汗殺死那些定海軍……以大汗的力量,那一點也不難……可是,大汗你,還有那麼多尊貴的蒙古將士,在哪裡除了冰和雪,能獲得什麼呢?”

成吉思汗沉吟不語,木華黎只是冷笑。

石天應伸手拉住了成吉思汗的袍腳:“大汗,我們去中都吧!我願意盡出麾下的軍隊和民伕,我有三千人!我願意帶領他們,為大汗誓死搏殺。敵人若變成鳥飛上天,我就變作海東青飛去,拿下他們。敵人若變作野獺掘地而入,我就變作鐵鍬,掘地尋索,追捕他們!”

這一番話,說得成吉思汗稍稍遲疑。而張鯨等人,簡直聽得熱淚盈眶。

孃的,石天應這廝,是真能說啊。

大家只曉得,他在鄉里時不止精通騎射,而且頗知讀書,卻不曾想他按著蒙古人的方法講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那一定下過苦功夫!這廝能在成吉思汗眼前當紅,不是沒有道理的!

雖然妒火中燒,張鯨卻瞬間反應過來,這時候可不能再內訌,既然石天應願意出頭,大家趕緊一齊放話,把這件事扭過來……就算拿出老底子去攻打中都,也比按照成吉思汗的安排,在這冰天雪地行軍四百五十里要強!

他想到就做,當即膝行向前,在石天應身旁拜伏:“大汗,我們去中都吧,我麾下的黑軍,有八千人,還能調集兩萬人的民伕和足夠的糧秣物資!敵人若變作魚,遊入湖海,我就變作漁網捕撈他們!敵人若站在高大的城頭,我就變作鐵車,去撞垮他們!”

好傢伙,你張鯨也是身懷絕技,出口成章啊。

以張鯨為馬首是瞻的眾多漢軍首領齊步向前,吵吵嚷嚷都道:“我有四千人!我有五千人!我有六千人!我做海東青!我做鐵鍬!我做漁網!我做鐵車!”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大汗,我們去中都!”

成吉思汗沒有答應,他只說,讓眾將皆回本部,姑且找個避風的地方休息,等待他的最終決定。

於是眾將各自散去。

唯獨石天應走了不遠,又兜轉回來,依舊在成吉思汗面前拜伏。

“你很好!”

成吉思汗拍了拍石天應的肩膀,對木華黎道:“伱的這個計謀,也很好。”

木華黎也躬身行禮。

成吉思汗默然片刻,轉頭看了看東面。那層層疊疊的大雪之後,是遼東方向,據說,遼東是一個被大海環繞的半島,定海軍就在那個位置囤積了重兵,糾合了許許多多的異族,並依託更南面隔海相望的山東予以支援。

成吉思汗覺得,自己已經很重視定海軍了,但他真沒有想到,這個軍事集團竟然強大到了能夠殺死哲別的程度。

哲別對成吉思汗的重要性,剛才那些心懷鬼胎的漢兒軍閥根本就不懂。哲別的死,是可怕的損失,在也克蒙古兀魯思的外部和內部,都會引發巨大的動盪。

在外,會有人因此懷疑大蒙古國的力量;在內,會有人因此懷疑成吉思汗的力量。這兩者,都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而要壓倒這兩方面的動盪,唯一的辦法就是取得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

這樣的大勝,不可能從遼東的定海軍來。就算成吉思汗攻入蓋州和復州,把那裡的所有人都殺光,眾人都只會覺得理所應當,那並不能抵消哲別的死。

而要去往山東,取郭寧的頭顱……就得透過中都、河北的無數城池,非得像狗兒年三路攻金那樣,做整個蒙古國的總動員才行。那種動員規模,又牽扯到蒙古國內部諸多千戶那顏的利益糾葛,哪怕是成吉思汗,也不能輕易發動。

所以……

成吉思汗是英武而暴躁的蒙古人,但更是老練的政治家,在權衡利弊的時候,他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使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冷靜。只不過,只有最親近的部下,能體會到他冷靜乃至冷酷的一面。

成吉思汗摘下了自己的輕便皮盔,將之投擲到東面的雪地裡。

他低聲道:“戰馬瘦了,再想愛惜也晚了;糧草用盡了,再想節省也遲了;手臂斷了,怎麼也沒法再長出來。哲別死了,就像是有人打碎了我的骨頭,砍斷了我的筋……是我低估了敵人,這是我的錯!失吉忽禿忽!”

高瘦的失吉忽禿忽從帳幕一角站起:“大汗,我在。”

“記住定海軍和郭寧這兩個名字。我要你和木華黎一起,安排多多的人手,去打探敵人的一切情況。我要知道定海軍有多少兵力,有什麼樣的作戰方式!我要知道郭寧騎什麼顏色的馬,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你們就算是睡著了,也要掙開一隻眼睛,給我盯緊了敵人!”

“遵命!”

成吉思汗又等了片刻,緩緩轉身,站到石天應身前。

“張鯨終於決心盡起兵力,跟從攻打中都。但他不可靠,而且很容易影響其他人。”

“是!”

“他的黑軍,數量不止八千;他能動用的民伕,實際上也不止兩萬人。他在錦州和宗州,有大量的糧秣物資蓄積,對麼?”

“是!”石天應簡直壓抑不住自己的狂喜,他把額頭碰在冰冷的地面,繼續用最簡短的言語回答。

“今晚我就傳令收兵,大軍轉向中都。只要張鯨出兵隨同行動,就很容易解決了。給你五天時間,在半路上處死張鯨。他的黑軍、他的土地,還有他的郡王稱號,都是你的。待到我們拿下中都,你就是中都留守,漢軍萬戶!”

“是!”

“另外……”成吉思汗罕見地露出躑躅神色。

他揮了揮手,讓石天應退下。

木華黎適時向前半步:“大汗?”

“中原的富庶超乎想象,蒙古人在這裡,能獲得前所未有的利益。但這片土地又過於廣闊了,漢兒的數量比蒙古人要多出十倍,百倍,漢兒中的豪傑之士,與蒙古人的英雄廝殺,就算是十個人換一個人的性命,也是我們吃虧……”

“所以?”

木華黎等了片刻,成吉思汗最終只搖了搖頭:“先安排出兵中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