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 詭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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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未褪,雖然圓帳裡擺滿了氈子、毛毯和絲綢的枕頭,依然有些冷。
直到這時,火塘裡的火焰躍動著,將寒氣盡數驅逐,火焰上架著的一鍋羊肉湯也終於沸騰,發出咕都咕都的聲音,冒出了熱氣。
“對了,對了!就是這樣!”
失吉忽禿忽也覺得渾身發熱,甚至都穿不住黃羊皮的袍子:“自從上一次中都政變,金國實際上就已四分五裂。各地的將帥把著自家地盤和兵馬,只把金國的皇帝拱在前頭當盾牌。那郭寧最初在山東做的節度使,便是上一次中都政變時脅迫皇帝所得。後來他在山東橫行霸道,據說因為瑣事殺過好幾個金國的貴人,皇帝奈何他不得!”
成吉思汗點了點頭。
“北京路那些女真人的官兒,言語裡是把郭寧當作反賊的!大汗你想,郭寧這人又哪裡會真心替金國效力?我們抓住了僕散安貞,自然有我們的用處;但郭寧只會想到,河北這一大塊地盤成了無主的肥肉!在這塊肥肉面前,中都算什麼?金國朝廷算什麼?”
失吉忽禿忽說到這裡,忍不住心頭大喜。他把袍子扯開,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提高了嗓門:“郭寧不會在中都停留了,他急著回去控制河北,想要退兵,又害怕遭到我們的追擊。於是他假稱將有大股援兵來到,用這個訊息迷惑我們,讓我們在這幾天裡的注意力轉向調遣後繼兵馬,以備決戰……實際上,他廣遣輕騎遮蔽營地周邊,就是為了掩飾定海軍的真實動向,他們要跑!而且,現在說不定已經動身了!”
“他們會往哪裡跑?”
“從哪裡來,就往哪裡跑!”
失吉忽禿忽將腰背挺直,侃侃而談。
蒙古沒有文字,失吉忽禿忽也和絕大多數蒙古人一樣目不識丁。但他身為大斷事官,平日裡要靠腦力牢牢熟記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放在戰場上,他也思慮精密,絕不似尋常蒙古人的粗莽作風。為了與定海軍的廝殺,他又真下過苦功夫分析戰場局勢,還特地在身邊留了好幾個契丹人和漢人的伴當,以備諮詢。
“敵軍來的時候,沿著盧溝水西側一道,從霸州益津關經永清、固安到此。跑的時候,也一定如此。一來,中都與河北之間全是大片曠野,最利於騎兵賓士,他們非得靠著盧溝河,將之作為行軍路線側面的掩護才行。二來,透過盧溝水,他們或許能和直沽寨的守軍聯絡,彼此聲息呼應。三來,那益津關乃河北境內多條河流匯入中都路的關鍵所在,是僕散安貞苦心經營的據點,只有急速趕到益津關,那郭寧才有機會掌控河北,否則就要面對一個巨大的爛攤子!”
成吉思汗又點了點頭。
失吉忽禿忽握緊雙拳:“所以,他們退兵的目標,只會是益津關!”
”然後呢?”
“大汗,金人的戰法素來呆板,這定海軍再怎麼精銳,沿襲的也無非是排列甲士為堅陣,以鐵騎短距離衝擊的老一套。可這套手段,在他們行軍的時候用不出來!既然確定了他們退兵的路線,我們就追上去,沿途騷擾他們,疲憊他們,反覆地包抄迂迴恐嚇他們!最後,輕而易舉地殺死他們!”
成吉思汗繼續點頭,卻不再言語。
失吉忽禿忽屏息以待。
女真人和蒙古人彼此敵對許多年了。早年女真人強盛的時候,與蒙古人作戰,也常出現這種情況。在浩瀚如海的草原上,仰賴步卒的一方實在太吃虧了。
雖然女真人曾經兇悍異常,與蒙古人正面廝殺時打一次贏一次,但他們沒辦法主動出擊,每次都是坐等著蒙古騎兵襲來。結果就算把蒙古人打跑,也沒法追擊。
這樣反覆數次以後,女真人或者糧秣接濟不上,或者因為氣候變化,或者因為後方女真人朝廷的要求而不得不退兵。到了退兵路上,再精銳的將士也難免會鬆散,會疲憊,會大意,這時候,就輪到了蒙古騎兵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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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定海軍,也是如此。
他們和當年的女真精銳一樣,與蒙古騎兵正面廝殺不落下風。但只要定海軍還是一支中原的軍隊,還以步卒為本,就免不了這個劣勢;只要他們還會行軍進退,就免不了被蒙古騎兵如狼群般的追逐,遲早要吃大虧!
可笑的是,原本以為雙方至少也會面對面地廝殺幾個回合。誰知怎麼會這麼巧法,我失吉忽禿忽的運氣又怎麼會好到這種地步?
我一戰就活捉了僕散安貞,然後就迫得定海軍退兵了!
那郭寧帳下用的大都是漢人,他們和女真人本來就不是一路,眼看著河北方向有好處可撈,自然就放棄了救援中都。但這種只顧眼前利益的愚蠢舉措,會讓他們所有人喪命!
那郭寧倒也不是傻子,知道用個計謀來矇騙蒙古戰士。可是,蒙古人都是最好的獵手,他們從來不會被獵物欺瞞!何況還有睿智的成吉思汗在此,在成吉思汗面前,這種拙劣的計謀算得什麼?
他們的想法,現在已經完全被揭破了。在與蒙古軍廝殺的時候,居然還分心考慮其它,這是找死。
現在開始,從這裡到霸州益津關的一百七十里路途,就是定海軍的死路!那個叫郭寧的漢兒,那個造成大蒙古國那麼多次失敗的禍首,必定會死在這條路上!
這個結果,足以掩過昨日鏖戰的死傷了,乃至被公認為指揮不力而造成死傷的失吉忽禿忽,也會因為抓住了僕散安貞,得以將功贖罪。
想到這裡,失吉忽禿忽幾乎渾身都冒出了熱氣,他的鼻孔都因為沉重的呼吸而翕張不停:
“大汗,我們出兵去追擊他們吧!依舊是我為先導!這一次,我要斬殺一百個,一千個敵人的腦袋。如果做不到,就割掉我的大拇指,讓我從此不能再射獵!這一次,我要把郭寧的腦袋獻給大汗做尿壺。如果我做不到,就砍掉我的腿,讓我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
成吉思汗微微的笑了。
失吉忽禿忽是訶額侖母親的養子,成吉思汗認識他許多年了。他從少年起,就像小馬駒一樣精神十足,成天在成吉思汗面前跑來跑去。
像這樣出色的年輕人,草原上有一百個,一千個,草原上還有最勇敢的騎士,最精準的射手,最堅韌的牧民。他們所有人,都值得更好的牧場,當然,也值得享用更好的食物,喝更烈的酒,睡更美的女人。
成吉思汗從統一草原的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了長生天賜予自己的任務。他要帶著強大的蒙古軍,獲得蒙古人應得的東西。他堅信在這個過程中,長生天會如同此前無數次那樣,用神奇的力量幫助他,讓任何強敵在鐵蹄之下俯首。
眼前這情形,彷彿也是長生天的賜予。
退兵?
真是太愚蠢的做法。
成吉思汗一度把郭寧當作足堪匹敵的強敵。現在看來,這強敵的戰場廝殺本領,比成吉思汗預想的更高明,但在戰場以外難免破綻。他的破綻就是,生活在中原太久了,像是大金國之下的所有人一樣,腦子裡裝滿了彼此傾軋爭奪,他們不可能像蒙古人一樣緊緊抱成一團,共同對著戰場上的敵人!
最重要的始終都是戰場上的敵人!
如果你面對著一頭兇狠的惡狼,怎麼能不去與惡狼死鬥,反而轉身去看別處的牲口?當你轉頭的剎那,狼就會咬碎你的咽喉,再多的牲口,都只會落到狼的嘴裡!
想到這裡,成吉思汗幾乎按捺不出激烈的好戰情緒。但越在情緒亢奮的時候,他反而又謹慎起來。
他說:“這件事情,先不要外傳,各個千戶也都不作應對。太陽昇到手臂伸直的高度之前,我要你帶著精幹部下出動,繼續去抓捕定海軍的人。抓來的每個人都要細問,讓札八兒火者和耶律禿花和你一起審問,不要被狡詐的漢兒給騙了!”
“遵命!”
“至於曲出的部下……”
成吉思汗忽然大聲嚷道:“曲出,曲出來了嗎?”
“我在這裡!”
身著灰鼠皮襖子的曲出一邊應著,一邊躬身入帳。他臉上滿是灰塵與汗水衝涮的痕跡,看來與定海軍的哨騎周旋一晚上,不是件輕鬆的事。
“你的部下,全都散出去打探訊息,哪怕接近不了定海軍的營寨,也在十里,二十里以外盯著。他們既然要退兵,就一定會有跡象落在我們的眼裡,都給我睜大了眼睛,仔細看清楚!太陽昇到戰馬立起的高度之前,我要確定敵人真實的動向!”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