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回到內宅,又在門口的廊簷等了陣,結果發現是穩婆在裡頭說,產房沾染穢氣,不適合貴人入來。

這種話語,郭寧可就不慣著了。他笑著擺了擺手,便推開了攔路的僕婦們,大步闖進了屋裡。

屋裡確實還有氣味沒散,不過兩面開著窗,新鮮空氣在不斷湧入。窗戶前後有屏風擋著,屏風底下生著暖爐,所以又很暖和。

郭寧看到呂函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頭髮很亂,已經溼透了。她的額頭上,鼻側,下頜也都是汗珠。有僕婦在床邊擺起水盆,用乾淨毛巾蘸了熱水,替她慢慢地擦乾頭髮。

見郭寧近來,呂函癟了癟嘴,有些虛弱地道:“你進來做甚?”

郭寧坐在床邊,拿過條毛巾擦了擦手,才握住呂函的手,柔聲道:“想著阿函為我吃了苦頭,心裡很是不捨。這會兒進來,還嫌晚了。”

呂函笑了笑,握著郭寧的手稍緊一緊,或許是因為精神和體力都快耗竭了,她有些昏沉,不再繼續說話。

過了會兒,她又驚醒:“小孩子你看了麼?”

郭寧一直坐在呂函身邊,聽得呂函發問,他左右探看,問道:“還沒有……小孩子在哪兒呢?”

呂函露出迷惑的神色,邊上正在收拾的僕婦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小孩子已經洗過包好,就放在呂函身邊,被她用手臂圈著。因為折起的小被子遮住了半張臉,郭寧竟然全沒有注意。

郭寧把小孩子抱在懷裡,慢慢端詳。

呂函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柔聲道:“有點小,臉上五官都揪著,還有點醜。”

“不醜,不醜,長開了就好。”郭寧看個不停。

呂函笑了笑,說道:“你猜他剛生出來的時候,我做了什麼?”

“我哪裡猜的出,你說。”

呂函有些驕傲地道:“我把他一把抱起,數了數手指頭,又數了數腳趾頭。那麼細細的,看不清,數一數才知道,都是十個呢!”

“這不是小事,確實得數過才放心些。”郭寧連連點頭。

兩人又閒談幾句,外頭倪一稟道:“元帥,徐瑨緊急求見。”

郭寧笑了笑:“請他稍等一等。”

轉回頭再要和妻子談說,卻見呂函疲憊的面龐上,忽然生出幾分警覺。她隨即抬手接過小孩子:“徐瑨不是不曉事的人,不會在這時候胡亂打擾……他確有急事,對不對?你去吧!”

郭寧有些愧疚,但眼前這女子既是郭寧的妻子,也是他自幼的夥伴,他深知呂函外柔內剛,機敏果斷,絕非尋常的婦人。

“放心,不是什麼急事,我早有安排。”

郭寧按了按呂函的肩膀,起身道:“咱們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就在他出生的這一天,我要把中都城清洗一遍,洗得乾乾淨淨!”

郭寧大步出外,徐瑨立即迎了上來。

“怎麼講?”

郭寧腳步不停,一邊向外走著,一邊問道。

“元帥得子的訊息,我們並未正式宣佈。但現在,大半個中都的百姓都知道了這個訊息。我估摸著,那幾位回去準備禮物的同僚們路上傳話,怎也不至於如此快法,所以,定是府裡僕婢出了內奸。”

“查出來了沒有?”

“夫人身邊的,都是饋軍河營地的老人,沒有問題。查出來有四個各自找機會對外傳信,背後是誰指使,正在詢問。”

“這訊息傳出去以後,中都情形如何?”

“元帥擊敗蒙古,恢復中都的秩序,給了大家飯吃,所以深得擁戴。許多百姓知道這訊息以後,不顧宵禁,出來慶祝。還有商賈在各處城門,散酒、散點心,乃至散發錢財求吉利、請祝福話兒的。”

“我郭某人進駐中都才半年,算來頂多讓百姓們吃了幾頓飽飯,何至於就得如此擁戴?那還是錢能通神的緣故,卻不知,他們怎麼個散法?”

“同時冒出來散發錢財的有不下十幾夥人,先前粗略報來,大都是按照一人三十文給的;通玄門和宣曜門那裡,還有按照一人五十文給的。”

“這一下子怕不得聚集起來數萬百姓,每人五十文,倒是下了大本錢。”

郭寧隨口啐了一句,腳步不停,繼續問道:“你那頭,應該照常派人巡邏,沒有露出破綻吧?”

徐瑨道:“我這邊,錄事司、都巡檢司的人都在往外派,中都警巡院有些可用之人,也都陸續用上了。畢竟其中大都是尋常百姓,我們並不敢強行制止。”

“頂多再過一刻,必定有人在聚集的人群中擾攘生事,很可能鬧出人命。那時候,你們的動作就得快些,不要顧忌太多了。”

“是。”

“另外,武庫和糧庫、錢庫等地,遲早也會鬧騰。”

郭寧對倪一道:“你告訴董進,該從都元帥府調人平亂的,就按規矩辦,莫要遲疑。咱們要釣大魚,就得捨得下餌料。”

“是。”

郭寧徑直走到校場邊緣的武庫。武庫裡,上百名親衛早就頂盔摜甲。這些都是從全軍抽拔出的機敏勇敢之士,此時已經預料到郭寧將要做什麼,無一例外,人人眼神熱切,映得手中的武器格外寒光爍爍。

幾名親衛上來,開始為郭寧著甲。

頭巾紮緊,戎袍收束,青茸甲披掛齊整,鐵兜鍪戴正,頓項環攏,郭寧雙臂展開,層層精鋼甲片彼此碰撞,彷彿龍麟翕張,發出清脆響聲。

“對了……”

郭寧想起一事:“在帥府裡頭收拾幾件靜室,彼此隔得遠些。我估計再過一陣,就會有感覺不妙的人物趕來出首……這些人,不妨給條活路,但也要嚇一嚇他們,不能讓他們輕易串聯了。”

“我立即去辦。”倪一轉身出外。

將鐵骨朵握在手中,郭寧跺了跺腳,感受了下身上各處系甲絲絛的鬆緊,滿意地點頭。

“女真人淪落成這副模樣,真不是沒有道理。僕散安貞已經是盛名難副,僕散端更是被人推出來送死的。眼前的局勢,真正的聰明人一定能看明白,對女真人來說,沒有變化的局勢,就是最好的局勢,只要女真人的高官貴胃還在位,女真人的皇帝還在皇宮裡待著,檯面上的事情總不至於過份,隨著時間推移,他們還能慢慢的想辦法,給自己掙一條路走。”

“只可惜女真人裡,蠢貨太多。”徐瑨微笑道。

“是,蠢貨太多。他們居然沒想到,特別希望局勢變化的,不是女真人,而是中都城裡的某一批漢兒官員。”

徐瑨點頭:“這些官員們對大金朝並沒什麼忠誠,但卻極不樂見元帥在軍隊裡興教育、擢人才,還從軍隊裡不斷提拔胥吏和官員,充實到都元帥府和樞密院。因為都元帥府和樞密院的樸實作派,從來都不需要做錦繡文章之人。而這種風氣一點點影響到朝廷,也就代表著,將來我們會一點點拿走本來在他們手中的東西。”

郭寧面沉如水,接著道:“所以他們非常希望我儘快做些什麼,比如進一步地控制中樞政權,進而與大金徹底決裂,擺出改朝換代的姿態。因為,當我想在短時間內改朝換代,有關詔書、冊文、禮儀、制度,乃至無數瑣細,終究離不開這特定的一批人,我的新朝裡,必得吸收引用這一批人,於是許多事情就慢慢地非得按照他們的想法來辦,許多潮流就會慢慢被他們帶偏……”

說到這裡,郭寧的言語中並無波動,只平靜地道:“女真人真是蠢……但這些人,也不怎麼聰明。”

郭寧張口就是新朝雲雲,他沒什麼顧忌,但徐瑨卻不好在侍從環繞之下隨便接話。當下他微微躬身:“女真人雖然蠢,但總也有些憑藉。元帥還請務必小心。”

“憑藉?”

“咱們身在都元帥府裡,有那麼多忠心耿耿的將士環繞。女真人竟然以為能靠著那些七歪八倒的雜兵拿下咱們,實在太過荒唐。我估計,他們總會拿出些壓箱底的本事,給我們造成一點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