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壯的好馬,精良的裝備,嫻熟的戰鬥技巧,還有明顯是長期備戰才能有的緊密配合,足以證明敵人的強悍。

這還是依附大周的蒙古部落而已。大周本國的精兵猛將又會如何?眾人簡直不敢想。

有人寬慰自己,也寬慰別人:“當年金國不也靠著乣人廝殺麼?周軍這幾年安享富貴,想來都不能打了,才不得不扶植這些草原上的叛徒……”

話沒說完,旁人冷哼道:“別扯這些,先想想我們怎麼辦!別勒古臺那顏要我們擋住敵人,我們擋得住嗎?眼看我們整個部落,都要賠在這裡了!”

豁羅剌思人靜默了一瞬,先前那人道:“若壓不住這群叛徒的挑釁,黃金家族的臉面要丟盡了!得頂住!最多再過一隻黃羊跑到對面山下的時間,我們的援軍就會來,而且是好幾個部落組成的大隊!”

這話入耳,有人點頭,也有人微微搖頭。

這次草原部落集結的速度,比預想要慢。因為各部許多精幹的人手都散出去找那兩個失蹤的漢兒了。依附大周的蒙古人忽然動手以後,這些人壓根沒法及時回返。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那些援軍或多或少欠了骨幹支撐,不會比豁羅剌思人強多少。

唯一的好處是,因為他們高速趕來,未必理解敵人的強悍;又帶著草原民族慣有的驕傲,所以士氣還不壞。只要他們能及時趕到,至少能狠打一兩場,哪怕最終結果是撞上鐵板頭破血流,也能迫使蘇赫巴魯的部下們停止追擊。

而兩方大軍聚齊,彼此試探和尋找破綻的時候,豁羅剌思人就可以遠遠撤離了。

說到底,兩邊都是蒙古人,彼此很容易掂量出高下。既然明知不敵,豁羅剌思人只想著拖延時間。他們的戰士在戰場上,只是在下意識地做著應該做的事情,就算是他們的首領,也只想避免遭到黃金家族的懲罰而已。

豁羅剌思人的首領曾經對著成吉思汗發誓,在沙場鏖戰時,如違大汗鐵般的號令,就請大汗滅我滿門家族,讓我們的頭顱滾落荒野。可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成吉思汗都離開草原好幾年了!

這是別勒古臺折騰出來的鬧劇,大家為了他的腦袋要拼到什麼程度?場面功夫作一作,差不多就得了!

“豁羅剌思人動搖了,我們加速衝鋒,或可一擊制勝?”

在蘇赫巴魯身側,女真人阿魯罕提議。

阿魯罕是大周皇帝在定海軍節度使任上的時候,最早投靠的女真人。當時他身為海倉鎮女真謀克,其實帶著幾十戶女真農人窮到底掉,連自家的老孃、婆娘和兩個孩子都快養不活。後來他歷任定海軍錄事司的司吏和招討司判官等職,雖不曾飛黃騰達,日子著實過得不錯。

阿魯罕的武藝很一般,在治軍和指揮上頭也沒什麼天賦,所以調入軍隊以後,起初並不出挑。因為已經年過四旬,阿魯罕本來盤算著儘早申請退伍,索性放棄軍戶身份,就此轉入文職。

畢竟大周崛起極速,軍隊裡有大量的青年軍官摩拳擦掌等著上位,反倒是地方上,那麼大的地盤總需要大量的人才來負責治理。

大周在行政上頭,管理趨向精細,需要的人手很多。所以受過軍校培訓的軍人到一定年紀退役以後,往往被各地的官員看重。

他們未必很有學問,但是無不意旨堅定,執行力強,擔任各級孔目、押司等吏員職位都很合適。有些中高階軍官退役的,則有機會直接擔任某地或某司的主官,前途就更加光明瞭。

但後來幾年裡,定海軍大肆擴張,包括紇石烈桓端、完顏斜烈等許多女真人重將陸續加入。阿魯罕作為老資格的女真支持者隨之水漲船高,軍中地位便由不得他,反而越做越高了。

此番蒙古附從軍北上,阿魯罕便以招討司左監軍的身份,擔任行軍提控。

說起來慚愧,監軍系統的軍官多是錄事司出身,主要負責在軍隊裡鼓舞士氣、關心將士們的日常生活,另外也在關鍵時刻承擔監控全軍的職責,所以雖是武官,直接上陣廝殺較少。這還是阿魯罕時隔數年頭一回親臨戰場。

他這年紀,膽色上頭不能和年輕的愣頭青相比,一路都有點發怵。

不過,身上披著堅固的鎧甲,和身邊無數同伴披著同樣規格的灰色軍袍,又讓他勇氣倍增。

此番動兵名義上的旗號,是郭寧發怒,隨口頒下賞格,然後蒙古附從軍們趕著溜鬚拍馬,拿草原上同族的腦袋墊刀頭。

其實蘇赫巴魯的部眾,已經在阿魯罕的直接管理下經歷了好幾個月的整訓,不算是完全的蒙古附從軍,到更像是正經的邊防軍。

這些人幾個月來按照大周正規軍的操典艱苦訓練,在摸爬滾打之中漸漸熟悉和認同大周朝廷,每個人都試圖為自己贏得嶄新前路的機會。有了這樣的念頭,他們在阿魯罕的眼中,便能交託性命。

阿魯罕已經在這些蒙古人裡格外挑出了十幾個特別可靠的,單獨允諾他們,此戰之後就賜予他們大周軍戶的身份,讓他們成為漢兒,子子孫孫都能在中原生活下去!

此前廝殺時候,便是這些人格外積極。聽阿魯罕提議一擊致命,好些人都死死盯著對面的旗幟,好像這旗幟化作了肉眼可見的軍功。

“不要急。”

蘇赫巴魯搖頭。

論軍職,阿魯罕比他要高的太多,但周軍的規矩很嚴,監軍系統臨陣只有監督權而沒有決定權。蘇赫巴魯先前又得到了郭寧的親手賞賜,很是躊躇滿志。

所以他直接就否決了阿魯罕的建議,並沒什麼心理負擔:“稍等等。方才得報,還有兩個千戶的騎兵,馬上就要到了,最多隻需要一群鵪鶉從這裡飛到山坡的時間!”

阿魯罕皺眉:“這……咱們好不容易逼退一股敵人;這一來,豈不又要兩面受敵?”

蘇赫巴魯用直刀指了指:“前面領隊與咱們廝殺的,是豁羅剌思人首領乞失裡黑的侄子薛赤兀兒。當年草原上分設九十五千戶,他在頒下任命的前夜才被成吉思汗選中,最後排名第七十八,地位既疏遠,兵力也少。我們且慢慢壓過去,擺出顧頭不顧腚的模樣,實則稍稍歇息馬力……”

阿魯罕恍然大悟:“這樣便能引得那些援軍全力奔來救他!再怎麼虛弱,這也是個千戶那顏!”

“援軍長途奔來,急於入陣廝殺,人困馬乏,一戰必破。援軍既敗,咱們便能迫降薛赤兀兒,給後繼各部安排上靠譜的鄉導了!”

鄉導云云,全然胡扯。此番北上的全都是蒙古人,熟悉草原深處道路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要什麼鄉導?

不過,阿魯罕能理解蘇赫巴魯的意圖。

蘇赫巴魯是蒙古那顏出身的大周將校,這幾年都頂著叛徒的名頭。又因為他急於立功,對草原同族下手很非常狠,難免被草原上人戳著背脊骨痛罵。

他當然不會因為捱罵而改弦更張,但必定會盼著,像他一樣投靠大周的蒙古那顏越多越好。投靠的人越多,他的腰桿子越硬,越能證明他有先見之明,選擇的道路沒錯。

另一方面,乞失裡黑固然在蒙古開國的九十五千戶裡僅僅排名七十八,蘇赫巴魯地位更低。他是後頭陸續增加的三十四個千戶之一,只有千戶那顏的頭銜而無排位。若能迫得豁羅剌思人投降,對蘇赫巴魯而言又有種翻身上位的快活。

這樣的心態,不止蒙古人有。這些年投靠大周的異族數以萬計,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所以異族對抗異族特別得力,而大周也樂於見此局面。

阿魯罕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只跟著蘇赫巴魯慢慢策騎向前,看著豁羅剌思愈來愈是慌亂。

直到某個時候,放在北面的哨騎連發鳴鏑。

一股更大規模的騎隊急速接近。上千騎的蒙古人在草原上催馬狂奔起來,像是衝破河堤的混濁河水,混雜著咆哮著,被草原上的樹叢、草甸、小溪小河隨意改換方向,又強行聚攏來繼續奔湧。

“來的是伯牙吾部,欽察人的雜種……這群廢物靠著花剌子模那邊的親戚,才混了兩個千戶出來。他們還不如豁羅剌思人呢!”

蘇赫巴魯輕蔑地笑了兩聲,收起直刀,反手抽出了騎弓:“散開!先射他們兩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