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總覺得汙泥很髒,痰涕屎尿什麼都有;可是把腳踩進汙泥,和它親近了,也就只覺得滑膩而不嫌其髒。”

“好比親人得了傳染病,就連傳染病也不復嫌惡,一併可親。”

……

方珍還在唸誦。

她比女兒朱晽閱歷豐富,接觸過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體會更深。

林愛民是個好孩子!

汙泥比親人,方珍讀出樂觀。

下鄉辛苦,林愛民卻能做到苦中作樂。

那就夠了!

當女婿……

哦!

想多了!

人家的父母都沒見到,誰知好不好相處?

方珍考慮還挺多。

“我每天跟隨同伴早出晚歸,漸漸產生一種‘集體感’或‘合群感’,覺得自己是‘我們’或‘咱們’中的一員,也可說是一種‘我們感’。”

……

“長年累月,眼前又看不到別的出路,‘我們感’就逐漸增強。”

讀到最後一個字,方珍意猶未盡。

她的感覺是對的。

林愛民省略掉兩段文字,是那些對‘我們’和‘他們’論述的內容。

作為一個下鄉知青,他和楊匠是有區別的,不可能有類似的感慨,故而提前結尾。

“方醫生!”

他言辭‘懇切’:“如何修改?”

改?

方珍臉色微紅,擺擺手道:“小看愛民你了,你有大才啊!”

“文字樸素洗練,頗得散文形散神不散的韻味。”

她不吝誇讚。

“方醫生誇我呢?”

林愛民‘感動’了:“我還差得遠呢。”

“父母總覺得我寫文浪費時間,難得您能認可我的行為。”

“您和朱晽姐對我的關懷,我能體會到。”

他使勁兒擠啊擠,眼角有了淚痕,滿臉期盼問方珍:“我能稱呼您方阿姨嗎?”

方阿姨?

方珍很滿意林愛民的態度。

才華不說,懂人情世故,是個好孩子。

她此時看林愛民,就如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反倒是朱晽,瞪大杏眼,心裡有點兒慌。

林愛民想做什麼?

先是方阿姨,以後還想叫媽媽吧?

圖她之心不死吧?

也就寫篇散文而已,看你那個得意勁兒。

順杆子往上爬的本事不小,母親千萬別上當!

她註定是要失望了。

“好啊!”

方珍沒有如朱晽所願,爽快點頭。

她比朱晽更懂文學。

《鑿井記勞》沒有華麗的辭藻,描述的還是鑿井小事。

看似普普通通,卻最能體現作者精神內在。

那就是哪怕辛苦,依舊要認真生活的人生態度。

如品美酒,越讀越醇。

才華若林愛民這樣的人做子侄,甚至女婿,方珍怎麼可能拒絕。

“晽晽!”

她轉過頭來叮囑女兒:“好好照顧愛民。”

“我……”

朱晽氣苦。

看這樣子,林愛民在母親心目的地位,快要超過她了。

“晽姐!”

林愛民再進一步,去掉‘朱’字,喊得親切:“辛苦你了。”

“好好休息,別太勞神。”

方珍很滿意林愛民親近女兒的舉動,叮囑時關切程度堪比丈母孃:“有什麼需要,只管跟晽晽說。”

“醫學科學院這邊無法滿足,要晽晽跟我說,我來想辦法。”

……

朱晽愣了。

她都沒有這樣的待遇,母親有了林愛民,女兒都能拋一邊啊。

何止啊!

方珍收起那張紙,提醒林愛民:“稿子寫得不錯,我找人看看能不能發表。”

“除了晽晽和我,不要向外人透露。”

她意味深長道:“即便你是救孩子的英雄,一旦捲入漩渦,也無法抽身而退。”

成了!

聽了方珍的話,林愛民臉上露出笑容,微微躬身,真心實意道:“謝謝方阿姨!”

楊匠先生寫的《幹部學校六記》,仿照的是清-沈復的《浮生六記》。

72年她就從豫省回了燕京,80年才寫出來。

為什麼?

肯定有多方面的原因。

但要林愛民來猜,就是一句話,時機未到。

林愛民寫出這篇文章,特地刪除最後兩段,就是不想授人以柄,給自己找麻煩。

哪怕是去掉那些,字裡行間透露的細節,依舊顯得超前。

81年時《六記》當時不好出版,楊匠託三聯書店的範鏞幫忙寄港島,最早由港島《廣角鏡》雜誌81年4月刊登。

記起散文出版前後的故事,林愛民能感受到方珍對聽自己的愛護之心。

稿子給她,他放心。

畢竟要論人脈,林愛民的工人爸媽,肯定比不上朱晽家。

“晽晽,這裡交給你了。”

方珍交待一句,拿著稿子走了。

朱晽差點兒翻白眼。

合著有了林愛民,她成朱家童養媳了。

“晽姐!”

林愛民覺察她在鬱悶,故意逗她:“我想喝水。”

“自己倒!”

朱晽沒好氣道:“稿子都寫出來了,你的手又不是不能動。”

“院裡和方阿姨都說了,要你好好照顧我的。”

林愛民迅速躺到病床上,呲牙咧嘴:“跟方阿姨討論稿子,累到我了。”

杏眼嗔林愛民一下,朱晽想了想,突然站起,給林愛民倒了杯水。

“餵你?”

她眨眨眼。

“還是我自己來吧。”

林愛民感覺不妙,伸手去接杯子:“晽姐有心了。”

嘶!

杯子好燙。

可想而知,裡面的水有多熱。

“哼!”

計謀沒有得逞,朱晽扭頭坐一邊,不理會林愛民。

林愛民吹吹杯口,小口小口喝著熱水,心中無比愜意。

此時此刻,他很享受。

夫妻婚前都是歡喜冤家,朱晽的表現不正契合這點嗎?

雖然已經二十五歲,但她在父母的保護下,依舊有著純真搞怪的心思,讓他看到她的另一面。

總比躺床上如木頭般任你擺動那種強,他願意做那個引領她嫵媚成熟的人。

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呆到打晚飯。

他們悠閒地吃飯,方珍還在為‘未來女婿’奔波。

她託了文藝界的朋友,也是巧,最後去了三聯書店找範鏞。

歷史出現驚人的相似。

但認真思索思索,也是必然。

範鏞有‘三多先生’之稱,‘書多,酒多,朋友多’,當下的情況,只有他能接這樣的稿子。

範鏞此時五十五歲,頭髮灰白,但雙目炯炯,精神矍鑠。

“好文章!”

他看完稿子,頻頻點頭:“苦也真、勞也真、樂也真、情也真,平淡中見真品性!”

陝省生活苦,比不得燕京。

參加體力勞動,字裡行間能體會出疲憊來。

生活雖苦、勞動雖忙,也可苦中作樂、忙裡偷閒。

再有就是真情待人,大家變成了‘我們’。

再看整篇文章,有種坦然敘述的味道,未曾添油加醋,也沒有主觀感受。

可不就是平淡中見真品性嗎?

五個‘真’字!

方珍懵了!

她自認和範鏞相比,文學鑑賞能力是差些的。

能讓老先生評價為‘五真’,這篇稿子的文學價值可想而知。

林愛民的才華不容置疑,當朱家的女婿綽綽有餘。

方珍起了賣女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