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下擬表:一位節度使猝死之後(一)
章節報錯
家本清河住五城,須憑弓箭得功名。
等閒飛鞚秋原上,獨向寒雲試射聲。
——唐,令狐楚,《少年行四首》之二
一、修月人
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寶合成乎?月勢如丸,其影,日爍其凸處也。常有八萬二千戶修之,予即一數。”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
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年)八月的一天傍晚,河東幕府(山西西南)一放衙,掌書記令狐殼士(令狐楚,字殼士)就健步向家裡跑去,仲秋時的太原,依舊驚人的燥熱,晉陽城的街道上沒有行人,店肆鑲上了一半的門板,主人藏在門板後面,煩悶地搖著蒲扇。令狐殼士沒跑多久,就汗流浹背,快到家的時候,他終於有點跑不動了,他停下來,雙手撐在大腿上,大口地喘氣,汗水從額頭上掉下來,一滴一滴撲落到塵土上。
一匹快馬從後方過來越過他,揚起的灰塵迷了他的眼,他閉上眼,感受到了灰塵中夾雜的熱風,他睜開眼,快馬消失在街道盡頭。他直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疼痛了半日的膝蓋和肩頸,終於疏通,既不痛了,又像是不存在了。他神清氣爽地拐進一條巷道,昂首闊步地走進家門。
令狐殼士接過侍女遞來的手帕洗了臉,換上常服,來到廳堂。妻子李氏和三歲的令狐子初(令狐緒,字子初,家族排行第七),並排站著,李氏左手捧著微隆的肚子,右手指著令狐子初笑道,郎君,快看,令狐家又出孝子啦!
只見小小的令狐子初,雙手捧著一大瓢井水,紋絲不動,他見父親來到,便將那一瓢飲高高舉起,朗聲說,父親,請飲水!
令狐殼士連忙鄭重接過,一飲而盡,把水瓢遞迴令狐子初,捏著他的臉蛋問,胳膊酸麼?令狐子初扯著嗓子說,不酸!
李氏捧腹大笑,令狐殼士上前也捧住她的肚腹說,夫人,郎今天把老八的名字都想好了。
李氏輕輕拍了一下肚皮,對肚裡的孩子說,老八,你有名字了——叫什麼呢?她轉頭問道。
令狐殼士說,令狐綯,字子直。
李氏問,綯,繩索?
令狐殼士說,是的,夫人。
李氏略一思索,嗔怒道,老七名緒,字子初,緒,絲端也,子初,第一個兒子,這才算是開了個了頭,老八名綯,郎君這是要結繩記事麼,生一個,打一個結,妾要問問,郎君倒是想打幾個結呀?李氏說著就要敲打令狐殼士的頭,準備先打他幾個癤子出來。
令狐殼士捉住李氏的手說道,別鬧,夫人說幾個就幾個……
令狐殼士與李氏笑完鬧完,用過消夜,侍女焚起博山爐驅蚊,一家人安頓睡下。
就在欲眠未眠、半夢半醒之時,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響起。令狐殼士開門,見是齊考叔(齊孝若,字考叔)。齊考叔是河東幕府的觀察推官,主管檢察和訴訟。齊考叔擠門而入,焦急地說道,掌書記,出大事了,白雲翁(鄭儋,號白雲翁,河東節度使)忽發胸痛,已然卒了。
令狐殼士驚道,啊,什麼?放衙時鄭公不是還在吃西瓜麼?
齊考叔說,是的,吃完西瓜,鄭公很開心,拉著吾等飲酒投壺(擲箭入壺),才投了一局,鄭公就胸背大痛,痛得叫不出聲來,吾等見他面青氣涼,就快馬去請了醫師,醫師來時,已經手足冰冷了……
令狐殼士想起那匹揚他一身風塵的街馬來,他搖了搖頭,定了一下神,趕走了那匹馬,掩上門,問道,無力迴轉了?
齊考叔哀嘆道,是啊,二位夫人哭暈了過去,仁本公子傷心過度,呆若木雞,不能議事了,全亂了……
令狐殼士打斷他說,考叔,吾等不能亂,你且等一下,某隨你馬上回府衙。
令狐殼士回房對李氏說,府主卒了,郎去安排一下,今夜恐有變,夫人看好子初,把大門抵好,誰敲都不要開。
李氏說,郎君放心去吧,有事你們商量著辦,子初、子直等父親回來。
令狐殼士找了條腰帶,緊緊紮上,與齊考叔一起出門。
令狐殼士來到府衙,只見盧夫人與仁本公子相對默然,李夫人正在若有若無地啼哭。見令狐殼士來到,李夫人縱聲大哭。令狐殼士來到鄭公榻前,把了脈,跪地三拜,想起往日與鄭公日夜飲酒、極醉極樂的歡娛時刻,不覺潸然淚下。
盧夫人和仁本公子將令狐殼士攙扶起來,盧夫人說,掌書記,不必哀傷。人之壽,中壽不過六十,鄭公已逾花甲,得享中壽,人生有死,死得其所,沒有遺憾了。只是老身膝下,只剩下仁本一人了,仁本不喜歡參加舉選,鄭公今卒於公務,老身也別無所求,只祈望聖人能賜孤子一安身之處。掌書記,費心了。
令狐殼士說,夫人放心。關於河東軍政,鄭公可有遺命?
李夫人說,鄭公遺命,讓吾等死了,分別起墓,不必合葬。狠心的郎!
盧夫人厲聲道,收聲。——掌書記,鄭公並無遺命。不過,鄭公的心意,全河東應該都是懂得的。鄭公從來都沒有私心,只有對太原、對河東、對河東軍民的愛護之情。鄭公二十八歲中進士,就來到太原做參軍,一待就是十一年,三十九歲又試“軍謀越眾科”,這才走上了仕途,後來得到聖人眷顧,又回到了河東,先後做了行軍司馬和節度使,他以無心處嫌間,贏得今日河東軍豐民飽,聖人不憂。這是鄭公的作為,也是鄭公的遺命。
令狐殼士說,令狐知道了,河東的事,吾等一起商量,某來執筆,報與聖人。——夫人,天氣炎熱,鄭公不宜停床太久,勞煩仁本公子先行安排小殮。
盧夫人看了一眼鄭公,對仁本公子說,去吧,一切儉約,不屈物力。
仁本公子說,好的,阿孃。然後離開臥房。
令狐殼士拜別二位夫人和已卒的鄭公,隨仁本公子走到中庭。仁本公子突然停下腳步仰觀天象,令狐殼士也隨之觀望,只見半月一輪,濛昧不清,周天偶有星現,又搖曳明滅。
仁本公子說,掌書記,你知道嗎?某聽說,月亮是由七種寶石合成的,像是一粒巨大的金石藥丸,它的光與影,是日光照耀到了它的凸起,一直有八萬二千戶人燒煉它、修補它……仁本公子說到這裡,抓起令狐殼士的雙手說,掌書記,父親是去修月了麼?仁約弟弟、仁載弟弟,父親上去領著你們一起修月了……
令狐殼士尚未開口,只見仁本公子淚流滿面。令狐殼士緊緊抱住仁本公子說道,是的,公子。鄭公上去修月了,匠人們就多了一位首領,仁約和仁載也有靠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