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二章怒濤

西牆上的兵卒們猶疑著,在各自軍官的喝令下漸漸圍攏過來,不時有人偷偷向城外投去驚懼的一瞥,然後相互擠在一起,縮著肩垂頭畏縮地立著。

見周圍已漸漸聚了幾百人,朱恭枵緩緩開口了:“孤要講的事情發生在西晉末年。那時候天下大亂,什麼八王之亂、五胡亂華,總之,各地都在發生各種大大小小的戰鬥,各路人馬成天打來打去的,百姓們流離失所,遍野哀鴻。就在咱們不遠處的南陽宛城,守將叫荀崧。有一年春天,正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宛城被賊人圍了。城裡只有一千多守軍,那賊人呢,”說著話,周王向城外瞟了一眼,吸了一口氣繼續道,“跟今天外面的賊人數量差不多罷。”

聽到這些,兵卒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紛紛探頭望望城外,再看看彼此,面面相覷,人群裡響起一片嗡嗡的小聲議論聲。

周王抬起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家聽下去:“賊人仗著人多,不分晝夜地強攻。荀崧帶領守軍奮力迎敵,因為他們看到了,城外已是一片火海,嗯,那景象跟今日也是一樣的。如果被賊人打進來,自己和家人,朋友,以及所有人,誰都不能倖免。所幸牆高壕深,荀崧指揮有方將士用命,賊人打了一個月,也沒攻破城牆。”說到這裡,眾人的神色俱是一鬆,不過,周王后面的話又讓他們的心都懸了起來,“可是,這時候,弓箭磚石等守具已幾乎用盡了。更要命的是,城裡的糧食也快吃完了!”

“荀崧決定派人去襄陽求援。可是,宛城已被賊人圍得鐵桶一般,出城求援,跟送死一樣,九死一生。荀崧召開軍議,大家討論了半天,竟沒人敢領軍令。無奈之下,荀崧決定自己親自突圍請援。”

“啊!主將離城,這怎麼行?”人群中再次爆發出小聲的驚呼。

“是啊。”朱恭枵接道,“主將離開,這城還怎麼守?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闖進大堂,自告奮勇要在三更時分縋城而出去襄陽求援。荀崧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同意了。你們莫急,為什麼荀崧要猶豫,孤一會兒再講。荀崧撥給此人自己的十幾名親衛,在當天夜裡,大家先是把馬匹捆好,嘴巴都戴上嚼子慢慢放下城去,然後這些人陸續下了牆。”

“這些人下了牆,用匕首挑斷捆馬的繩子,一個個悄悄翻身上馬,準備偷偷找賊人防守鬆懈的空隙裡潛越過去。”人群聚精會神地聽著,大氣都不敢出,彷彿自己身臨其境般地怕驚醒了賊人。朱恭枵繼續道:“不過,黑暗裡不知是誰,也許是看不清,也許是緊張,割繩子的時候,竟不小心把馬嘴上的嚼子也一併割開了!你們想啊,那馬從那麼高的牆上被縋下來,自是嚇得不輕,嘴巴一鬆開,立刻長嘶起來!”

講到這裡,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隨即便是一片輕叱:“閉嘴!聽王爺講吓去!”

朱恭枵點點頭繼續道:“馬一叫,城外的賊人哨兵當然就發現了他們,警哨接二連三地響起來。只好硬闖了,十幾個人索性齊聲吶喊著冒死衝陣!牆上的守軍在荀崧的帶領下也為他們擂鼓助威,黑夜裡賊人以為是守軍出城偷營,也是一陣大亂。這些勇士知道,眼前只有衝出去這一條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那份兇險就不說了。等終於突破敵陣,一半兄弟已經戰歿了。”講到這裡,周王嘆了一口氣,“剩下的幾個人也是人人帶傷,不過,最後他們終於跑到了襄陽,找到了守將石覽。”暮光中隱約見到眾人如釋重負的神色,朱恭枵又道,“可惜那石覽也很為難,他說,‘我只有五百騎兵,就算全給你們,那麼多賊人,也是一樣打不過啊!’”

聽眾們爆發出一陣同情的惋惜之聲。

“五百對十幾萬,也怨不得石覽為難。可是,”講到這裡,朱恭枵有意頓了頓,抬高了聲音道,“只見這位為首的小將把頭盔一摘,大聲質問道:‘我一個女人家能破陣而出,你這五百男兒又怕什麼呢!’”

“轟”的一聲,聽得如痴如醉的兵卒們炸開了鍋。

“啊?竟是個女娃!”

“噫!這姑娘忒中哩!”

朱恭枵轉身登上早就看好的旁邊一堆磚石,居高臨下大聲說道:“是的,這位率眾突圍的小將是個女娃,她就是守將荀崧的女兒荀灌娘!你們現在知道荀崧為什麼猶豫了吧?石覽聞言大慚,馬上聯絡了旬陽太守周訪。周訪那裡也只有三千人,但同樣感於荀灌孃的無畏,全部派出。回援宛城的路上,荀灌娘一馬當先,連斬兩名攔阻的敵將,那第三敵嚇得扭頭便跑,竟被荀灌孃的戰馬活活撞飛出去幾丈開外!三千五百將士們見荀灌娘如此英武,士氣大振,奮勇突擊,有我無敵!前面的人倒下了,後面的兄弟馬上便補上去,圍城的賊將見這路人馬所向無敵,手下再沒人敢出戰攔阻,竟拖過來攔路的拒馬,拒馬上還插滿了鐵刺,想用工事擋住他們。沒想到,那些當先的兄弟們竟沒有一個人猶豫,直接合身撲上去,讓後面的兄弟踩著自己的身體翻過去殺敵!事後收斂屍首,所有勇士的傷處全在頭臉前胸!賊人們雖然看起來好多,但都是倚多為勝相互壯膽的鼠輩,哪裡見過這等不要命的虎狼之師,全部抱頭鼠竄!就這樣,他們把圍城的賊人殺得屍山血海潰不成軍!宛城牆上的荀崧見援兵已至,立即配合出擊,兩下里兵合一處,四千多虎狼將士追砍十幾萬賊人二十里,沿途賊人伏屍無數,南陽的白河變成一條紅色的血河,重重疊疊的賊屍把白河堵得‘白水為之塞’!”

西牆上鴉雀無聲。兵卒們都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你們猜,荀灌娘那一年多大年紀?”朱恭枵放低了聲音循循問道,不等眾人回答,復再次提高聲音自答道:“十四歲!”

“譁”!

人群沸騰了!

“李金柱!你多大了?”周恭枵眼睛盯著眼前不覺已挺直了腰桿的年輕士兵大聲問道。

“稟王上!金柱今年十八,已足可以殺賊了!”李金柱手扶刀柄單膝跪下,上半身挺得筆直,高昂起頭直視著周王的目光,幾乎是吼出來。

“好!”周王朱恭枵一聲大喝,“孤相信你!還有你們,你們所有人!”周王用手揮了個半圓,指點著眾人,每個人都覺得王爺千歲的手指在指向自己,“孤相信你們!來人,傳孤王旨:斬首一敵,孤賞銀五十兩!守城射斃一敵,孤賞銀三十兩!傷一敵,賞銀十兩!開孤的王庫,王糧與官糧合為一庫,莫惜米麥,打仗,兄弟們就要都吃飽!在這城樓上打出孤的王旗,孤與將士們並肩禦敵!”

一瞬間,人群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砰”、“砰”、“砰”。

一個聲音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看衣甲,那是一名宣武衛的小旗官,臉龐漲得紫紅,胸口劇烈地起伏,在用佩刀敲擊著自己的圓盾。

“砰”、“砰”、“砰”……聲音響成一片!

所有兵士們都用武器敲打著盾牌,沒有武器的丁壯們則揮舞起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用怒吼向城外貌似不可一世的強敵們示威!

“殺賊”、“殺賊”、“殺賊”的陣陣吼聲響徹開封城頭,有節奏的聲波如怒濤般向城外的敵營一浪接一浪地撲去。

殘陽如血。

開封西城樓上,一面丈五見方的巨大“周”字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牛有田愣愣地看著這面旗幟,目光彷彿被磁石吸引的鐵塊,半晌,方才艱難地把視線挪向城下。

城下是滿地的屍體。

牛有田當然見過很多屍體,但從沒在一天之內見過這麼多“自己人”的屍體。

牛有田指揮過很多次圍城戰,但從沒見過守軍今日這樣的打法。

一大早牛有田就帶著親衛策馬繞城跑了大半圈。透過他的觀察,目下開封牆上的守軍也就三四千之數,跟以前的判斷很相符。還有萬把丁壯。不過這些人不足慮,充其量也就是靠著城牆壯膽兒,躲在牆垛後面往下丟幾塊石頭罷了。無非也就是砸死些擄來的百姓——百姓還不是有的是,何況他們本就是用來填壕的。

西牆的守軍最多,也不過才千五左右,所以牛有田決定把主攻方向定在這裡:只要打垮這一面,其他地方的守軍都會望風而逃,諾大的開封府就算破了!這一路下來,寶豐、禹州、許州……都是這樣破的城,輕車熟路了。所以,回來以後便讓幾個戰兵營把昨日擄來的百姓們驅向西牆,當然,最前面的是杏花營的人。第一批驅到城下的人群只是象徵性地帶了一些簡易雲梯——他們的用途是消耗守軍的弓箭磚石守具和體力士氣,雖然造梯子的原料俯拾皆是,但跟人命相比,再簡陋的梯子也更有價值得多。

第一波衝上去的百姓們足有萬名之多。按照以往的經驗,守軍驟然見到如此之多的“賊眾”衝上來,鐵定嚇得要死,城頭上必然潑水似的發箭放炮丟石頭——守軍就那麼點人,沒辦法輪換休息,要不了多久,他們的精神和體力就會達到極限,那時候再派出輔兵營的生力軍,砸上幾個戰兵營搭把手,便有人能夠登上牆了!

督戰的戰兵們按慣例砍倒了幾個跑的慢的殺雞給猴看,其他嚇瘋了的百姓們便一股腦往牆下衝去。沒想到,戰兵們有些託大了,都懶洋洋地離得遠遠的在陣後吆喝看熱鬧。城上開始確實射了些箭也投了些石頭,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不久後就停了!然後有個一身大紅官袍的傢伙探出頭來向下面喊了幾句什麼,那些死囚竟全呼啦啦跪下了!

在眾人目瞪口呆中,城門竟然開了!

一隊衣甲鮮明的兵卒徑直開出來,越過那些豬狗,轉瞬間便結成長陣,掩護著那萬把死囚!有甲騎馳出來吆喝著指揮,那些本該死在城下的炮灰們竟千恩萬謝地魚貫入了城!

沒等大家反應過來,掩護的官兵們也入了城!牛有田打死也想不到狗官們竟能玩這麼一手。這下好了,孃的因為氣惱杏花營阻了自己的突襲,這次沒收編新擄的丁壯,一股腦全派了過去,白白給守方送去幾千生力軍!

氣急敗壞的牛有田於是只好在剛剛開始攻擊的第一天上午,就把自己的輔兵和戰兵混編在第二批百姓裡投入消耗戰。

守軍當然是士氣大振。到了下午,牆上的人頭多出來一倍不止!想是狗官們已經完成了鑑別,把本該死在牆下的傢伙們放上牆參加防守!

直到申時將近,磚石箭雨不見絲毫減弱的跡象,而城下,已經倒臥了兩千來具屍體——其中的大半,都是牛有田的“自己人”!

牛有田無力地揮揮手,收兵回營的鳴金聲響起,疲憊不堪的戰輔兵們垂頭喪氣地陸續跑回來。等他們離得遠了,倒臥在地的“屍體”裡,又突然冒起幾百人,全部衝著西牆跪下磕頭!“這些詐死的豬狗!”牛有田身旁的親衛惡狠狠地咒罵起來。然後,城門竟第二次開啟,那些豬狗連滾帶爬地也入了城!

牛有田有些做夢般恍惚,呆呆地注視著西門樓上那面迎風招展的王旗。

“殺賊!”、“殺賊!”、“殺賊!”

排山倒海般一浪壓一浪襲來的歡呼聲把牛有田拉回現實。歡呼聲像昨晚一樣,哦,不,比昨晚更加響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