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大好

這陣子,陝西布政使和都司府調動了轄區所有府衛所能拼湊的一切武裝力量,西安府、鳳翔府、漢中府自不必說,包括鞏昌府、平涼府、慶陽府、甚至連更遠的寧夏三衛(寧夏衛、寧夏中衛、寧夏後衛)、臨洮府、洮州衛、岷州衛等都抽調了兵馬,總計六七萬兵力,屯兵同官(今銅川)和臨潼兩地,防止關盛雲的大軍突然攻擊省府西安。

連同輔兵在內,關部只有兩萬多人,雙方兵力對比在三比一以上。而且,如果真打起來,理論上關盛雲一方的兵員差不多可以說死傷一個就少一個,但陝省則可以依靠相對完備的行政管理體系,透過系統性徵發獲得源源不斷的兵員和物資補充。退一萬步說,就算陝省自己不行,朝廷還可以調動鄰省往援。陝西行都司、山西、河南、四川……都能調兵圍剿。何必忍氣吞聲地被關盛雲狠敲竹槓呢?

關盛雲有恃無恐,因為他知道,狗官們才不敢打。

陝省的官員們也知道絕對不能打——這些人馬,擺擺樣子裝門面壯膽可以,真動手就完蛋了。

首先,這事絕不能讓朝廷知道。好吧,至少不能揭開蓋子挑明瞭大白天下。讓所有人的面子都下不去是給朝廷添堵、把聖天子架在火上烤:通賊的是幾乎陝省東側的所有府、衛、州、縣,總源頭是省府三司!就算事發,總不能把陝省核心領導班子和半個省的官員一口氣全拿下吧?如是,陝省便一下子全癱,朝廷還要不要陝西了?

其次,官軍什麼德行,官員們都很清楚。沒打起來,在營裡圈著,給口吃的發幾個錢,有層層軍官壓制著,這幫瘟神不太會禍害地方。一旦動手,戰火波及的區域不管是不是真有戰事,可就全成白地了!這幫傢伙,禍害老百姓一個個威風八面,指望他們真刀真槍的跟賊人打?腦子得進多少水才敢動這種念頭?仗在鄰省打倒是無所謂,但在本省打,以後大人們吃啥喝啥?

第三,前面幾仗大機率會輸,關盛雲肯定會用俘虜擴充實力,他可不會在乎把陝省打成一片焦土後聖天子的震怒。不管最後能不能把他抓住千刀萬剮,一眾主要官員烏紗帽肯定先掉了,其中不少可能還會連帶著腦袋一起掉!

所以,調兵只是防備萬一,這仗絕不能真打起來。當然,延安府的亂子肯定瞞不住,幸好有於勝良背黑鍋,全扣他一個人頭上好了。自己這幾個疆臣麼,挨場罵,罰一年俸,最多也是革職留任而已。只要留任,誰在乎那點俸祿?陝省兵馬的調動可以彙報成發現隱患後亡羊補牢的大練兵活動,整備軍務嘛,誰能說不對?關盛雲的部隊,筆底下動動就可以包裝成作訓官軍的一部分。百分之九十幾的文盲率,加上沒有即時通訊手段,京師那麼遠,總能糊弄過去的。只要他們出了陝西,就該河南那幫傢伙操心了!

總之,陝省的形勢一片大好。必須大好。

講真,秦兵的戰鬥力在大明絕對能算首屈一指。不過,那說的是各路邊將的家丁親兵,至少也得是嫡系部隊。大部分兵丁跟其他省份的叫花子兵們比,除了更窮些,沒啥兩樣。

這是個誰都沒法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一個死結。

我們說過,根源出在太祖身上。朱元璋出了名的狠。心腸狠,功勞越大越要殺掉,而且殺的越徹底:胡惟庸案藍玉案,殺掉的人數都是以萬為單位。同時,太祖爺更是個財迷:你做事情當然好,但最好別吃飯,否則他心疼!早期的大明官員拿著全世界最低的工資,還要時不時擔心掉腦袋,這事地球人都知道。

朝廷養兵總要給錢給糧吧?天經地義。但太祖爺算過賬: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也就是說,要是沒有賊造反,朕不就白養你們了?西北有賊造反也用不到東南的傢伙啊,算算賬朕還是虧!就算用到,也就是那麼一下下,打敗了賊朕還得養你一輩子!斜麻麻地這怎麼行,朕虧大了!

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你平時別吃飯,真有韃子流寇作亂你就去給朕砍他們,等把他們都砍死,你最好也跟著一起死——那樣朕最開心。

顯然,炮灰們沒這覺悟。

那好吧,太祖爺絞盡腦汁終於琢磨出來軍屯的好辦法。天下初定,有大量的無主荒地,設定好衛所建制,劃撥給部隊,每人五十畝,還給牛。有媳婦的帶家屬過去,沒媳婦的由老家的親戚幫忙娶一個送過去,從此紮根衛所——別再想著回來啦,戶籍地都給你改成那裡了。所以我們有時候讀史看到一些人有兩種籍貫記載,大多是這個原因:科舉時要在衛所屬地參加考試,官方檔案記載籍貫的是衛所所在地、等以後混到出人頭地,不想讓人說祖上是臭當兵的出身,又重新報了祖籍。平時衛所農兵耕田,自己吃自己種的糧、遇到戰事,放下鋤頭拿起刀去給朕砍敵人、等砍光了朕的敵人,你們還有命的回家繼續種地自己吃自己,被賊砍死的,朕再抓罪犯給那塊田補個人!

聰明的太祖爺想出這個好辦法很開心:“朕養百萬兵不費民間一粒粟”。

我們前面講過,過了幾代,這制度變了味。將領們逐漸把軍屯的田產都蠶食圈作自己的私產,出產全是自己的。主要勞動力不再是戰兵,而是掛了兵名頭(兵籍)的農奴,好聽點的名字叫輔兵——這幫人一輩子沒摸過刀,完全不會打仗、早先的戰兵們要麼變成小地主,要麼成了生產隊小隊長。再有戰事,總得有真正計程車兵啊?於是要單獨再養戰兵。

問題就這麼出來了:戰兵打仗是為國家、為國家打仗憑什麼要將領自己掏腰包?朝廷得給錢給糧!

從朱元璋朱棣以後,老朱家沒出過比這二位心更狠手更黑的,遇到這種事束手無策,故而只能透過漕運向邊鎮運輸糧餉,久而久之,形成慣例:屯田被將領私分,朝廷再單獨輸送錢米養兵。

這個代價太大了。時間成本不說,人力物力投入,路上的損耗,大小官員的貪墨、漕兵的吃拿卡要……算一下徵收的總量,再統計運輸到九邊的物資,用“十不存一”來形容絕對不算誇張。

曾經有“聰明人”琢磨過解決方案。

第一批聰明人是商人。

他們向朝廷提出:由我們商人來承包給邊軍的漕運工作。朝廷只需要告訴我們邊軍需要多少錢糧,在南方把這些交給我們,或者直接給我們採購款,我們負責按時足量的把錢米運過去,而且,運輸費報價低得令人髮指——朝廷象徵性給付一點點運輸費,然後批給我們一些“鹽引”做補貼就好。鹽引就是賣鹽的許可證。從漢朝起,鹽鐵兩項就是國家壟斷經營的戰略物資,商人販賣需要特批經營許可證的。

聖天子一琢磨:以前送一石糧到邊鎮,我需要投入十石糧的運輸費、現在你們全包了?這是好事啊,不就是發幾張許可證嘛,又不用掏現錢。於是準了。

然後,邊軍就都吃上了優質軍糧——軍餉肯定要扣一些的,因為商人們不可能按人頭髮錢,要經過軍官們層層過手。但畢竟能拿到手的比以前可真多了不少。對朝廷、對兵卒們都是天大的好訊息。

話說,商人們真的有那麼高的效率,能把朝廷巨大虧空的專案做到盈利麼?是的,商人們真的可以。如果一石糧的運輸成本朝廷要投入十石,商人們要價最高的也才兩石。

以朝廷的大人們想來,你們再能吃苦、再日夜兼程,幾千里路,就算運輸隊一多半的時間全跟騾馬一樣吃草不吃糧(好吧,負重去遠騾馬也要吃些糧的)……也賺不到幾個錢啊!

事實證明,大人們錯了:商人們不僅賺了,而且,賺翻了!

原理很簡單。因為商人們其實一粒糧都沒運!

商人們把朝廷劃撥的糧就地賣掉換成銀子,這是一石糧的銀子、連同運輸費,這是二石糧的銀子,一起帶到邊鎮——也就是說,拿了三倍糧價銀到邊地,然後僱流民開荒!流民的佣價比魚米之鄉產糧區的人工價格又低了許多!僅僅這一番操作,便已賺得盆滿缽滿。

等商人們種出糧食付給邊將,再用邊將的收條憑據到官府兌換成鹽引,再從沿海收購食鹽,販賣四方!

賺嗨了。

然後……就被取締了。

朝廷節省了鉅額成本,開心。

邊軍吃上了優質軍糧,領到了比以往更多的軍餉,開心。

商人們賺了很多錢,也開心。

有人開心,就一定有人不開心。

比如,負責漕運的官員們就非常不開心。以前可以貪汙,可以吃拿卡要,可以報銷僱傭拉縴河工的花賬、可以接受漕頭(包工頭+黑社會)的孝敬……現在沒辦法了。更大的損失是夾帶——從南向北運輸,可以帶私貨啊!搭公家的船,不僅零運費,而且不需要給各路關卡交稅呢!帶的私貨越多,賺的就越多。所以,漕船越做越大,甚至最大的做得跟河道差不多寬,大運河水位稍降一點,整艘船便擱淺,把河道堵個嚴嚴實實,旁邊別說小船了,連只鴨子都遊不過去!這裡說的官員,可不是漕運總督一位——南起湖廣北至京師,這條大運河所經之地,那些好處麼,沿河兩岸的大小官員人人有份!

漕兵和衙役們不開心。以前可以從漕丁縴夫那裡弄的油水沒了、偷雞摸狗盜賣漕糧的機會沒了。

朝中的大人們不開心。沒得“漂沒”了!要知道,不僅京師運往邊地的物資會漂沒、湖廣蘇杭運往京師的路上,漂沒得更多!

邊鎮的文官們不開心。以前物資銀兩要過手,過手就能賺,現在沒啥油水可撈了!

就連武將們也不開心!商人們墾邊種地,搞不好聖天子哪天就想起來太祖爺曾經劃撥過大量軍屯這檔子事情來!

有道是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此等大仇豈能不報!

於是,這個報告商人刺探軍情的、那個報告商人以次充好的、你報告商人哄抬物價、我報告商人“僭越”(比如穿了件綢緞衣服)加大逆不道……

得嘞,收拾丫的!

明清兩朝,最大的特點是朝中有數不勝數的“正人君子”,動不動就往地上一趴嚎啕大哭,嚎得越慘越愛國。當下就有人痛心疾首——哦,其實這是兩個詞:少貪了銀子“痛心”,然後去大皇帝腳前“疾首”:陛下,了不得啦,出天大的禍事啦!商人們居然穿綢子衣服啦,還五顏六色!這不僅公然違抗太祖爺的命令,而且,不符合“禮”啊!啥叫禮?禮可是國之根本啊!

人抓起來審,殺的殺,流的流,家產充公,開出來的荒田收歸國有……欣欣然形勢一派大好。

然後邊軍又捱餓了。

是的,每次朝廷嚷嚷形勢一派大好時,一定會有很多人捱餓。嚷嚷聲越大、形勢越大好,捱餓的人越多、餓得越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