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破城

第二日出城攻擊關盛雲的人較前日多了不少,足有七八萬之眾。不過,大家反都覺得壓力卻小了許多。將領們知道少軍師的妙計,因此信心十足不足為奇、而兵卒們,無論是戰兵還是輔兵,迎戰時也是士氣高漲。

當然沒有哪個將領會蠢到告訴手下的大頭兵少軍師的破城之策,激昂計程車氣來自於幾個方面:首先,四千幾乎沒有任何訓練的輔兵把來勢洶洶的幾萬人殺得屍橫遍野,參戰者當晚都吃上了戰兵灶,自是得意得下巴都要揚到天上。回到窩棚後哪個也躺不下,躺下的也翻來覆去睡不著,不多久便全爬起來在篝火的光影裡躥到輔兵營每一個角落,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自己的勇武,以及“賊人們”——沒錯,他們就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對手的——瀕死前的醜態,還有……嘖嘖,剛剛木碗裡的那塊肉竟有多肥呀,白花花的油膘兒足足有三指,哦不對,分明有四指厚呢!沒輪到上陣的第二道防線後那四千人吃的還是輔兵食,聽了看了,莫不是摩拳擦掌羨慕嫉妒……好吧,還有恨。嗯,沒錯,恨得牙根癢癢呢,全然忘記了開始的恐懼。國清林已經向營官和隊官們傳達了少軍師的命令,軍官們都默契地對此種明目張膽然而極大有助於提振士氣的違紀行為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其次,今日的這道防線離南陽城關更遠,百姓們在路上更是時不時受到谷白松馬隊來去如風的襲擾,尤其是體力差異造成的脫節,一撥又一撥分散著前行,踏入羽箭的射程時均已疲憊不堪。輔兵們自然越戰信心越足,以至於每一場箭雨撂倒大半人以後,軍官們都要聲色俱厲地止住躍躍欲試的手下們按耐不住的射擊慾望。此時,僅披了半身皮甲更養足了精神的飛獸營戰兵們,便會從各小陣空隙裡越陣而出大踏步突進,將體力全然耗盡跑不得幾步便踉蹌跌倒的餘者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並在下一波湧過來人潮的咫尺之遙施施然返回,讓他們暴露在當頭灑落的又一輪箭雨中……

其實,真正起到最大作用的並不是這些,而是前日裡慘烈的戰場。

嚮往戰爭的,永遠是那些從沒有親身經歷過戰爭的人,因為在他們的想象裡,自己當然神勇無雙,一定會把所有賊人攆得抱頭鼠竄。賊人會不會反抗?會不會更兇狠?左右張顧一下,俺呸!也不瞧瞧咱這裡有多少人!

吃過兩個雜麵饃,這種感覺更強烈了。在衙役們的吆喝下,大家滿懷著百倍的信心,雄赳赳氣昂昂一窩蜂地向遠處賊人的營地撲去。

直到……他們見到那遍地慘不忍睹的屍體。

乾涸的土地早已貪婪地吞下昨日的鮮血,只留下一望無際的黑紅色恐怖印記。乾裂縱橫的龜紋般的豁口,彷彿一張張魔獸的巨口,在無聲地吶喊著、期待著更多的鮮血灑下,來滋潤那永無滿足的黑色深淵。掙扎扭曲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屍身、斷手、殘肢、被劈開一半的頭顱、流了滿地的肚腸……夜裡,濃濃的血腥味吸引來大批的野貓,此刻,被人群走近的腳步聲驚擾,紛紛從屍堆裡、甚至屍體腹腔裡探出頭來,一邊舔舐著凝在唇邊的血痕,一邊向人群警惕地張望著。糾結成一團骯髒的毛髮、滿身的血汙、威脅性呲出的尖牙、邪惡的目光……這哪裡是什麼神獸,分明是地獄裡惡魔的化身!

哇、哇哇、哇哇哇……絕大多數人開始弓下腰嘔吐,把晨間剛剛吃下的硬饃連同胃液、膽汁一起嘔出來,酸腐氣加上血腥氣瀰漫了整個空間。

皂吏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畢竟他們心裡有數,自己是錢大人手裡的工具——平時的自己是油夯,要能夠給大人榨出最多的油水、有賊來犯時的自己是鞭子,要盡職盡責地把炮灰們驅趕進屠場。只要對大人有用便意味著安全,因此紛紛硬著頭皮揮舞著棍棒驅趕著人眾向賊人的方向行去。

眾人行至半途,昨日僥倖逃得性命的倖存者陸續從溝坎裡、草叢中掙扎出來,再次匯入人流,同時也將愈加強烈的恐怖感散佈到人群中。

終於,越行越慢的人群總算捱到了賊人的近前,然後,望臺上那面召喚死神的紅旗落下,迎面撲來密麻麻的飛蝗……

日頭還沒被西面的山峰掩住,錢玉川便接到報告,今日還是沒有擊退賊人。不過,錢大人一點也不擔心,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巳時未盡(早上十點多),錢玉川特意上到北牆望了一會兒,見到遠處沖天而起的滾滾黑煙,嘴角泛起一絲輕蔑的微笑:燒吧,盡情地燒吧!周圍的樹木已伐得差不多了吧?明日裡你們是打算派人去遠處砍樹運過來繼續燒,還是乾脆把河裡的舟筏拖上岸一把火點著?還剩多少箭呀,夠不夠後日放的呢?還是那句哈,本大人有的是最最便宜、取之不盡的人命,你們有啥?!本大人都替你們著急啊!哈哈哈……越想越得意,隨口吟了兩句詩出來:不做安安餓殍,卻效奮臂螳螂——為啥就不能老老實實餓死拉倒,非要螳臂當車呢?

你們就是這等命!

本來就是這個理嘛!

到了午間,錢玉川的心情更好了。西面,尤其南面,有更多的百姓陸續湧進來。粗算一下,明日足可以再派出去四五萬生力軍。嗯,想必是城東被淯水隔著的百姓們終於走到下游,想方設法過了河!嗯,回頭等殺敗了賊人,要從這些河東百姓裡挑幾個披紅掛綵地好好表彰一下——往後再遇到類似的情況,百姓們便知道當怎麼做了!休看他們活的這般辛苦,都心甘情願地為本大人赴湯蹈火呢!

跟本大人鬥?哼!

到了下午,錢大人的好心情略略受了些影響。據監督百姓出戰的衙役們回報,今日人群的情緒遠不如昨日高漲,越接近賊人大營,越有些畏縮。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見到滿地的屍體,怕了。另一個是昨日死裡逃生的傢伙們在添油加醋地為賊人的兇惡張目。不過也是為此,今日死傷的人不多,也就兩萬出頭,還不如昨日,少說還有四五萬被賊人打散了的傢伙們貓在城北的野地裡呢。

錢玉川想了想,便有了對策。傳令下去,從各牆上拉下來二百兵卒,再加上自己的衙役親隨總共四百多人,全撒了出去。先是把散在野地裡的百姓們聚攏到一起,讓他們把地上的屍首拖開,別擺在那裡影響明日出戰百姓們的情緒,然後讓這些人都聚在西北角,待明日把今日新到的百姓們遣出去以後,再讓他們後面跟著。區分開來,恐懼感自是不能再影響新人,第一次踏上戰場的人見後面又來了這許多生力軍,勢必更加信心陡增,說不好興許明日便能將賊人一鼓而克呢!

沒到掌燈時分,幾個派出去偵察的馬快帶來了更加振奮人心的訊息:賊人那裡的防線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下一道還沒完工的木柵欄,後面便是各色各樣的窩棚、帳篷啦。西邊根本就沒有佈防,有膽子大的繞過去探了探,沒見到堆積如山的輜重,想是都已運到河裡的舟上——看來,賊人們也知道打不過,準備跑路呢!

跑?哼哼,哪裡跑!

等明日殺敗了賊眾,滿載的舟筏逆流而上能跑多快、跑多遠?何況還失去了群賊的保護!這些,都是本官的囊中之物!絕不同於以往或他處,這場仗,可是實打實的大捷啊!淯水裡那些賊船,正好可以用來向京師運送足足幾萬顆賊人的首級!幾萬顆首級!這可是國朝兩百年來的一個奇蹟啊!這等曠世奇功,該封侯了吧?錢玉川越想越興奮,索性和康師爺連夜擬起了報捷的奏章。

天色剛剛放亮,錢玉川親自帶人把熱騰騰摻了不少白麵的饃饃送去北門“犒軍”。錢大人慷慨激昂地講,百姓們狼吞虎嚥地吃,等錢玉川口沫四濺的演說完畢,群情澎湃,應聲如潮,洶湧的人群滿懷著堅定不移的必勝信心,大踏步向北面的賊營開去。

荒野畢竟不是官道,人也越聚越多,夜裡宿在西北角的昨日潰眾也陸續匯了進來。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眾人開到距賊人大營一里之遙,卻還沒見賊人出營列陣。有眼神好的隱約看到很多小黑點兒在營地和舟筏間奔忙著。壓陣的衙役們都得了錢大人康師爺的吩咐,莫不大喜過望:被錢大人料中啦,賊人果是要逃哩!發一聲喊,驅趕著眾人發力狂奔過去。

天光大亮後,城門卒再次開啟了南陽府的南門和西門,沒多久,三五成群來援的百姓們便陸續出現在視野裡,這幾日莫不是如此。城門官鄭好在牆上看了一會兒,心裡升起一股奇怪的念頭,說不上來,但隱隱覺得哪裡似乎有些不對勁兒。鄭好歪著頭想了一陣,但沒想明白。太陽曬得身上暖洋洋的,倒有一絲睏意上了身,“反正只要自己別被派出去跟賊人拼命便好,殺敗了賊人,錢大人總會發些賞下來。”鄭好決定不再費腦筋,打個哈欠,倚著牆垛坐下來,把頭縮排陰影,兩腿舒舒服服伸到陽光裡打起盹來。

回到衙裡的錢玉川也有些睏倦。昨夜寫完奏章已過了三更,興奮過度,當然沒睡踏實,今天又起得太早了些。於是吩咐了一聲,回到後堂眯一會。

儘管大家都拼了命的跑,不過還是慢了半步,亢奮的人群逼到賊人僅僅幾十步之際彷彿伸手可及時,就在人們的眼皮子底下,最後一名賊人登上了小船。立在首尾的兩名船伕長篙用力一推,小船便離了岸,在眾人惋惜的叫罵聲中小船盪到河心。

顯然這是一名賊將。閃亮亮的鐵盔上,黑色的盔纓足有尺許,驕傲地挺著,較周圍舟上的賊人明顯高出一大截。眾人眼巴巴地望著,賊將高舉起右臂,停留了片刻,迅捷地向下一揮,向岸邊的人群威脅性地比了一個劈砍的動作。岸上隨即爆發出一片不服氣的噓聲:“有本事別跑!”、“有種的上來看爺爺不扒了你的賊皮!”、“快追,莫教賊人逃了去!”……

砰!

隨著賊將手臂斬下,震耳欲聾的一聲銃響,將眾人嚇了一跳。隨即,各舟裡響起一片呼應的哨聲,沿著蜿蜒的淯水此起彼伏,漸傳漸遠,久久不絕。

哨聲中,賊舟開始移動,一艘接一艘,依次啟航。

駛向下游!

操舟的船伕們用力撐著篙、搖著櫓、划著槳,順流而下,舟筏越駛越快,就像一顆又一顆的星火流星,拋下目瞪口呆的人群,徑直向南陽府撲去!

岸上野地裡西邊靠後一些的人群,對此茫然不覺,成千上萬衣衫襤褸的鄉民,依舊在衙役皂吏們的指揮下,鼓足了所剩不多的餘力,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早已空無一人的賊人營地方向吶喊著衝去……北面更遠處一個土坡上,谷白松的馬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半睡半醒的鄭好被一陣喧譁聲驚醒了,還沒睜開眼,鼻中就聞到一股濃濃的煙味。剛立起身,映入眼簾的便是瀰漫在空中的滾滾黑煙。待奔到內牆邊向城裡望去,不由得僵在當場:南陽府內,二三十處地方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到處是驚呼奔跑的人群,無頭蒼蠅般地亂撞。

還有閃亮的刀光!

煙霧中不時閃動的刀光一下子劃開了方才罩在眼前的迷霧,鄭好終於想起來早先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今天進城的人群中混有不少青壯,雖然穿的衣服一樣破爛,但走路的姿態,尤其是強壯的身體,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等他艱難地把目光從城裡投向更遠方,鄭好的情緒徹底崩潰了——淯水裡一望無際的舟筏乘風破浪,如一支支利箭向府城直插而來!靠近岸邊,每一艘舟筏都湧出一片寒芒,閃動著撲向北牆。沒多久……

北牆的城門樓開始燃燒!

與此同時,耳邊爆發出“逃命啊”、“賊人破城啦”的喊聲,沒等幾乎邁不動步子的鄭好勉強轉過身,餘光裡便瞥見南面棘水和白河中間空地裡,向自己腳下撲來的那一片刀槍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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