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鐘山燭龍一族,還是如今的酆都城天子殿,都只知曉他劍名“龍骨”,卻不知“鎖紅樓”。

他真正使用鎖紅樓,只有兩次。

一次是陰雪,一次是陰秉衡。

靈力化作的絲線比任何材料都要堅韌,只要靈力不斷,靈力絲就不會斷。而他自凋亡淵藪爬出來時,一身靈力盡廢,以穢元為基。

汙穢之力比純淨的靈力更適合這門功法。

不僅堅韌到足以切碎龍鱗,還因為附著了汙穢之力,有了操縱之能。

回憶起汙穢之線緩緩切碎龍鱗的觸感,沈棄微微眯起眼,翻轉手掌細細打量指上的指環。

許久未用,他竟然有點懷念那種旁人生死盡數掌於他手的感覺。

這是與用劍不同的另一種感覺。

翻手生。覆手死。

絲線織成龐大的網,敵人便是那網中之物。

追逐,對抗,獵殺。

能激起人心最深處的殺戮慾望,叫沉寂的血液都隱隱沸騰起來。

斂下眼中殺意,沈棄彎起眼睛看向慕從雲,嗓音輕且柔:“師兄,我們回去吧。”

慕從雲頷首,帶他回了無妄峰。

趁著沈棄鑽研新得的功法時,慕從雲去將自己曾用過的劍取了出來。

“這是我以前用過的劍,你初習劍術,應當夠用。等你領悟了劍意有所精進之後,再去尋適合你的本命劍。”

他遞過來的是一把深烏色的桃木劍。

劍身沒有多餘的點綴裝飾,但打磨的十分光滑,潤著薄薄一層光,兩面劍鋒都是鈍口,未曾開刃。但沈棄以指撫過,卻能感受其中殘留的鋒銳劍意。應當與慕從雲如今用過的那把悲天劍同出一源。

“這劍和師兄的悲天劍很像。”沈棄狀似無意道。

“這是我自己打磨的劍。”慕從雲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這是他親手打磨的第一把劍。

當初他一心學劍,卻不得其法,於是便用最笨的辦法,每日揮劍五萬次,日復一日,才終於領悟了劍意。

只是他到底不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始終無法跨過殺人的心理障礙。每每握著開了鋒的劍時,劍心總是動搖。

後來師尊便給他尋來了一株千年桃木,讓他以桃木為劍。

人間傳說裡。桃木可闢妖邪。

而他的劍無刃,也只斬妖魔。

十年間,他用那株千年桃木打磨了兩把劍。

一把是贈給沈棄的劍,無名,是他初學劍時所用,每日揮劍五萬次便是用它。

一把是悲天,領悟劍意之後,他以千年桃木的樹心為劍胚,十年打磨,才得這麼一把本命劍。

有了悲天之後,第一把劍便沒了用武之地,被他妥善收了起來,留作紀念。

如今要贈給沈棄,他其實還有些不捨。

沈棄原本有些嫌棄這無刃的鈍劍,但窺見他眼底暗藏的情緒,頓時又轉了主意,將劍收下:“謝謝師兄,我定會好好珍惜。”

慕從雲“嗯”了一聲,便開始佈置任務。

“以後每日太陽昇起之時,去觀日崖揮劍一萬次。”

沈棄:?

他面上的表情微滯了滯才出聲應下,只是神色卻明顯不如先前快活了。

就連慕從雲都注意到他前後變化,心裡猶豫自己是不是太過嚴厲了。但想想當初自己日揮五萬劍,現在只要沈棄日揮一萬劍,應當也算不上十分嚴厲。

劍修哪有不吃苦的?

慕從雲硬下心腸,鄭重叮囑:“不許偷懶,我會檢查。”

沈棄:“……”

練習從第二日開始,至少這一晚,沈棄沒有被迫去揮劍。

只是他心情多少有些不快,聽著隔壁動靜確認慕從雲已休息之後,便匿了氣息,悄無聲息地出了明月藏鷺。

無妄峰下,沈棄輕輕活動手指,蒼白的月光落在他手上,映照出鎖紅樓表面暗紅近黑的詭異花紋。

“倒是許久沒有餵你了。”

沈棄雙手負於身後,身型逐漸拔高,面容也不斷髮生變化。

無害的偽裝卸下,他披上繁複華麗的紅色法衣,便往刑堂所在戮武峰而去。

他今晚的目標是江欞。

然而戮武峰並無江欞蹤跡。

撲空的沈棄心情越發不虞,衣袖一揮,身前便現出兩隻赤色鳥兒,正是紅風紅雲兄弟。

“帶路。”

堂堂朱雀血脈,卻被當狗一樣用。兄弟兩人心裡罵罵咧咧,面上卻不敢不從。

兄弟倆分頭將戮武峰轉了一圈之後,哥哥紅風飛到沈棄面前,諂媚地轉了一圈,示意他跟自己來。

江欞已經不在玄陵。

白日裡面對外祖父還有刑堂的師兄師姐們,他尚能裝作無事發生。可到了夜深人靜時,卻總回憶起慕從雲那一劍。

他設想了無數可能,嘗試去破解那一劍,然而記起對方凜冽的劍意時,又再清楚不過地知道,他不是敗在劍招上,而是劍意,甚至可以說劍心。

再多的外物也無法彌補本質上的差距。

越是明白兩人之間的差距,他越是覺得無顏再留在玄陵,只能趁著夜深人靜之時悄無聲息地離開。

可離了玄陵之後,又該去何處?

問劍宗他也沒臉回去,只能茫然地坐在孤峰上,望著頭上的月亮發呆。

直到透著寒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找到你了。”

江欞心神一震霎時回神,本能提氣後撤,曜日劍已握在手中:“何方宵小?”

沈棄已決意取他性命,甚至連面具都未戴。

他居高臨下審視對方,眼中是濃濃挑剔之色:“你穿紅衣太醜,做人當有些自知之明。”

江欞何曾被人這麼羞辱過,神色一怒便揮劍攻了上來。

沈棄從容抬指夾住刺過來的劍身,嗤笑道:“太慢。”

若在他的劍下,這醜東西已經死了千百回。

但他今夜並不準備拿對方祭劍。

他眼眸微眯,金色眼瞳豎起,手掌翻轉按住江欞的劍身,又輕嗤出聲:“太弱的人,殺起來也沒滋味。”

江欞正要抽劍回擊,身形卻陡然一滯。

手腕上有冰涼的觸感蔓延,他遲鈍地低頭去看,就見淺灰色的細絲順著曜日劍迅速蔓延至他的手腕。

細細的絲線交織成網,在月光下泛著冷冽光芒,割破了面板血肉。

疼痛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傳來。

那細細的網將他縛住,不斷收縮,深深勒進血肉之中。江欞疼得幾乎握不住劍,牙根都咬出了血,才沒讓劍脫手而出。

他用僅剩不多的靈力將隨身攜帶的命牌捏碎求救。

沈棄注意到了,卻未曾阻攔。

看著江欞在網中苦苦掙扎,以為自己還有最後一絲生機,他才感到了些許捕獵的快意。

若是獵物不掙扎,還何來樂趣?

沈棄指尖撥動,淺灰色的汙穢之線如同木偶線索一般穿過江欞的四肢關節。

江欞額頭冷汗如瀑,竭力保持著一絲清明:“我與你……無仇無怨……我外祖父是……”

“聒噪。”

沈棄卻不願聽完,細密的絲線將他的嘴封住。

接著手指輕動,江欞便如提線木偶一般隨著他的心意而動。

“誰說只有結了仇怨才能殺人?”

沈棄操縱著江欞自行脫去那身紅色外裳,惡劣笑道:“本座殺人從來只看心情,你穿紅衣難看,本座不喜歡,只好殺了你。”

江欞面上盡是恥辱之色,可動作卻不由自己。

沒了那身礙眼的紅衣,沈棄心情才好了些。

他慢條斯理地撥弄絲線,享受獵物掙扎求生的痛苦。

獵物在網中絕望掙扎,無可挽回地步入死亡。

這便是鎖紅樓的樂趣所在。

沈棄愜意地眯著眼,眼見江欞已變成了血人,氣息也逐漸微弱,正要收網結束這次狩獵,佈置在臥室的陣法卻忽然被觸動。

他動作一頓,輕呵了聲:“你倒是走運。”

話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沒有主人操縱的淺灰色絲線潰散開,化作淺淺灰霧鑽進了江欞的身體裡。

委頓在地的江欞身體微微抽搐,徹底失去了意識。

*

戮武峰傳來的鐘聲驚醒了整個玄陵。

玄陵每座峰上都有一座示警鐘,一旦發現有妖魔潛入,便會敲鐘示警。

慕從雲被鐘聲驚起,第一時間去尋沈棄。

他敲了兩下門沒能得到回應,便直接破門而入。

沈棄揉著眼睛坐起來,只穿著單薄的裡衣,神色茫然地看著他:“師兄?”

“出事了,跟我來。”

等他換好衣裳,慕從雲便帶著他去了晦星閣。

關聆音和金猊已經到了,幾名外門弟子動作慢一些,也陸續到場。

一干弟子等待了約莫一刻鐘時間,就見謝辭風御劍而來,神色凝重。細看還能發覺他眉眼間蘊著怒意。

“師尊,出了何事?”

慕從雲作為大師兄,這時候第一個出聲詢問。

謝辭風的目光掃過沈棄,沉聲道:“你諸葛師叔憂心江欞,半夜去他住處尋人,卻發現人不見了。待出門去尋時。卻在戮武峰察覺了酆都妖魔的氣息。”

酆都在西境之外,聚集了西境所不能容的魑魅魍魎。加上從前的前塵舊怨,歷來與西境水火不相融。

從前也不是沒有酆都妖魔潛入西境宗門刺探的事情。但若只是有妖魔道潛入玄陵,不至於這麼大張旗鼓。

慕從雲沒有插話,就聽謝辭風果然又接著道:“他一路追尋過去,發現有妖魔意圖闖萬卷樓。”

低垂著頭的沈棄眉尾輕揚,輕輕轉了轉了手上指環。

有酆都之人夜闖萬卷樓?

事情倒是有趣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