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棄原本只打算裝裝樣子。

他故意從枕頭上滑落下來,身體壓在慕從雲垂落的衣袖之上,背部與他的身體相貼。慕從雲被驚動,睜眼看了他一眼,大約是想往邊上退一些,卻沒能拽動衣袖,最後只能無視了他繼續打坐。

沈棄勾著唇將臉埋在他的衣袖裡,鼻間縈繞著清冽乾淨的氣息,感受著相貼的軀體傳來的體溫,忽然生出一點安寧的倦意來。

這種感覺於他很奇妙。

他曾踏遍西境,穿行蝕霧海,見識過眾生百態,卻只覺得厭倦和疲憊,幾乎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安寧愜意。

雖然他總說慕從雲像只兔子,可有時候他覺得對方其實更像一棵樹。

不為外物所移,不為外界所擾。

安靜又幹淨地生長在那裡,不論炎夏,不論寒冬。

慕從雲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

也與他曾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沈棄拽著他衣袖,任意睏意席捲,沉入了夢裡。

他很少有安穩的睡眠,夢裡也總是充斥著那些令人不快卻難以拋卻的陳年舊事。

這一次亦然。

夢裡,他又回到了漆黑無光的凋亡淵藪。

孱弱的身軀遭受抽筋剔髓後無法動彈,深深陷入了爛臭的淤泥當中。粘稠腥臭的泥漿不知道曾經淹沒過多少屍體,黏膩地裹在龍軀上,填滿了每一片鱗片空隙。

淤泥裡骯髒噁心的蟲類在腐爛的身軀上爬過,順著傷口鑽進去,生根、繁衍,散發出腐敗的氣味。

沈棄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卻無法掙脫。

就如那被困的百年裡,他無法掙脫一樣。

他仰面陷在淤泥之中,看著自己一點點腐爛。鱗片脫落,血肉潰爛,露出內裡暗紅嶙峋的骨。明明都說他是天缺之龍,孱弱命短,可偏偏他的命又那樣賤那樣硬,這泥潭深淵也沒能磋磨死他。

人間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他或許天生就該是個禍害,所以凋亡淵藪百年他不僅沒死,還活著爬了出來。

註定要笑看他的仇人們惶恐不安地去死。

恨意沸騰不休,陷於淤泥中的龍族張開龍吻,發出不甘的怒吼。

露出猙獰骨頭的龍尾搖擺拍打,濺起無數腥臭爛泥。

打坐中的慕從雲只覺袖子忽然緊緊拽住,那力道幾乎要將結實的法衣撕裂開來。

“沈棄?”他著急扭頭去看,就見沈棄眉頭緊擰,淡色薄唇死死抿著,牙關緊咬,連身體都在微微戰慄。

他又接連喚了兩聲,沈棄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顯然是被噩夢魘住了。

慕從雲以掌心覆住他的額頭,緩緩渡過溫和的靈力,低聲為他念起清心咒:“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執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他的音色偏冷,語調又少有起伏。平日說話常被人誤以為冰冷疏離,不染塵埃。但此時低低念著清心咒,平和字句流淌,卻洩露幾分罕見的溫柔來。

困於心魔的沈棄不知外界,卻聽見了生長的聲音。

腥臭爛泥裡,有一棵翠綠的樹苗鑽出來,它頂著淤泥寸寸生長,不過頃刻,枝椏便鋪滿了凋亡淵藪。

它粗壯的根系深深扎入淤泥之中,繁盛的枝椏在無風的凋亡淵藪之中輕輕搖擺,沒有葉片的樹枝上不斷結出一個個嫩紅花蕾。

腐爛的惡臭散去,沈棄鼻端嗅到了清冽的草木氣息,還有一點點淺淡微甜的花香。

沸騰的恨意逐漸平息,他仰頭看向頭頂結滿花蕾的大樹。

無光的凋亡淵藪裡,樹身散發瑩瑩微光。滿樹花蕾在一瞬間綻開來,空氣中淺淡的甜香逐漸變得濃郁起來,累累花朵壓得枝椏不斷往下墜,一朵粉白的桃花飄搖著落在了修長的龍吻上。

沈棄張開龍吻,將那朵桃花含入口中咀嚼。

混沌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

他看著頭頂繁茂的花枝,想起上一世行走在被蝕霧海吞噬的西境,也曾看見過這樣一棵桃樹。

看不見邊際的灰霧之中,滿樹桃花灼灼燃燒。

是他唯一看過的人間盛景。

“……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

低低的誦唸聲鑽入耳中,沈棄睜開眼睛,就對上慕從雲關切的目光:“醒了?”

沈棄心情又變得很差,但這會兒卻並不想殺人,只是有些懶怠有些疲倦,不太想動。

他垂下眼眸,藏起眼底洶湧詭譎的情緒,聲音低低地訴說:“我做了個噩夢。”

“只是個夢而已,”慕從雲輕輕拍了拍的背脊,耐心安撫:“別怕。”

“夢裡我被人挑斷了手筋腳筋,扔到了一個深不見底沒有活物的深淵裡。沒有人來救我,我只能每日每日看著蟲子啃噬我的身體,看著自己一點點腐爛,變成怪物……”

沈棄半真半假地說著,畏懼地將臉埋在他的腿上,又側過臉露出一隻眼睛看著他,輕聲問:“如果夢裡是真的,師兄會來救我嗎?”

慕從雲沒有立即回答,似在沉思。

沈棄眼底的暗流湧動越發激烈,體內穢元快速流轉匯聚在指尖。

若你也與世人同流合汙——

“師兄怎麼會讓你落到那個地步?”

慕從雲認真思考了各種可能,鄭重給出了回答:“若你不曾作奸犯科,師兄絕不會讓旁人欺負你,落入夢裡的境地。”

他只以為沈棄是從前在外面流浪久了,時常被人欺負以致沒有安全感。因此縱容地拍了拍他的頭:“師兄一定會護著你。”

師兄一定會護著你。

不論真心假意,這都是第一次有人說會護著他。

雖然他早就已經不是需要人護著的孱弱幼龍了。

指尖流轉的穢元重新蟄伏下來,沈棄抓著慕從雲的手,將臉埋在他掌心,小獸一樣歡喜地蹭了蹭,聲音又輕又軟:“師兄可要說話算話。”

若是敢食言,便只好殺了你。

慕從雲沒有察覺暗藏的潮湧,他被那雙溼漉漉的黑眼睛看得心頭髮軟,終於忍不住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嘴角都不自覺地勾了下:“嗯。”

他會護著師弟師妹,自然也會護著沈棄。

但沈棄又和金猊他們不同。

他孤僻,內向,孱弱,就好像曾經的自己。

他總願意多縱容幾分的。

沈棄看出了他眼中的溫軟之意,他越發抱緊了慕從雲的手臂,趁勢低聲提要求:“師兄陪我睡好不好?我害怕。”

慕從雲神色猶豫,滿面掙扎。

一起睡實在太過親密了,有些越過了他的安全界限。

但這個人是沈棄……而且他剛剛才做了噩夢。

唉……

慕從雲努力壓下了心底微弱的抗拒,寬了外袍,在沈棄身側躺下來,替他把被子蓋好又拍了拍:“睡吧,我看著你。”

沈棄抿唇朝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順勢靠過去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舒服地嘆出一口氣來。

他喜歡這種身體緊貼,體溫交融的觸感。

就是可惜衣裳有些礙事。

沈棄在沒有被衣料包裹的頸窩處蹭了蹭,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

慕從雲僵著身體,悄悄嘆了一口氣。

*

第二日一早,慕從雲便帶著沈棄同金猊一道去晦星閣向師尊辭行,提出此行想帶沈棄一起去。

他仔細考慮過,帶上沈棄除了安全問題之外,其餘也不是沒有好處。

沈棄性子太孤僻,戒備心又強,現在只肯與他親近,這樣總歸是不太好的。若是帶著他出門走走看看,或許能讓他有所改變。而且沈棄從前一直待在南槐鎮,沒有機會見識三千世界。如今一路行去,也能增長見識,於他修行也有助益。

慕從雲將理由一樁樁都想好了,準備用來說服師尊。

但沒想到謝辭風看了一眼沈棄,竟沒有多說什麼便同意了:“此行記得凡事以自身安危為重。”

慕從雲和沈棄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才鄭重應下。

聽完囑咐之後拜別,三人便往戮武峰去接江欞。

謝辭風看著逐漸走遠的三人,目光落在慕從雲和沈棄身上。肅容掐指算了半晌,仍是什麼都未曾算出來。

星盤交匯,雲遮霧罩,吉凶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