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所有商鋪都已經打烊,沈煉卻仍舊能吃到熱乎乎的饅頭。

不僅有又熱又軟的饅頭,還有芳香撲鼻的燒雞,以及老湯製作的雞滷。

老魯饅頭店!

這是家很尋常的饅頭店,開店的是個老頭子,他沒有名字,沒有過去,因為是從魯地來的,所以自稱老魯。

老魯的脾氣不是很好,但他的生意卻非常不錯,因為他擅長蒸饅頭,也擅長做燒雞,熬湯的手藝更是絕頂。

滷出來的雞大概分為三種:

燒雞、滷雞、扒雞。

滷雞不需要過油,焯水過後直接滷製,著重的是滷水香料的味道。

燒雞需要過油,滷的時間略短,口感微幹,肉香撲鼻,更有嚼勁。

扒雞同樣需要過油,滷的時間至少要兩個時辰,上桌之後,用筷子對著雞輕輕一扒,雞肉雞骨就會分離。

老魯家傳的手藝是扒雞,但做扒雞太麻煩,所以他改做燒雞,生意反而比以前更好,然後他就越來越懶。

能讓一個大懶人,在三更天送上饅頭和燒雞,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丁喜在這裡。

討人喜歡的丁喜,總是能夠讓很多人喜歡,也能讓很多人為他破例。

老魯蒸的饅頭,比起左詩的要稍遜一些,燒雞的手藝差不多,但他製作的那碗雞滷,卻比左詩要強出許多。

饅頭蘸雞滷,能把鼻子吃歪了。

沈煉主修煉體,飯量極大,消化極快,肚皮堪稱無底洞,片刻時間,已經蘸著那碗雞滷,吃了三個大饅頭。

小馬和丁喜都是大肚漢,王大小姐和鄧定侯的飯量也不算少,但他們四個加起來,也僅僅比沈煉稍勝半分。

首次看到沈煉吃飯的人,都會有種飯桶成精的感覺,沈煉不僅吃得多,而且吃得快,偏偏吃相非常優雅。

似乎是在細嚼慢嚥,又似乎是在小口慢嘗,但就是吃的特別快。

吃到最後,就連小馬這種莽漢,也滿是震驚的看著沈煉,想要看看沈煉究竟是飯桶成精,還是駱駝成精。

“看我做什麼?如果你實在是睡不著覺,可以看看歸東景寫的信。”

沈煉沒有看信。

丁喜沒有看信。

小馬從來不看這些。

蠟丸藏在胃中,比較汙穢,王大小姐頗有不便,算來算去,只有鄧定侯適合看信,他早就想看看這封信。

捏碎蠟丸,鄧定侯驚訝的發現,歸東景的回信寫的非常直白,沒有任何的遮遮掩掩,足以證明他是叛徒。

以歸東景的狡猾,本不該如此。

鄧定侯原本覺得有鬼,轉念一想又覺得很正常,是自己想得多了。

如果這封信沒有被發現,那就能夠調動餓虎崗的人馬,如果這封信被沈煉發現,無論寫了什麼都會是證據。

隱秘暗語,這些有意義麼?

沒有!

傳信方式就證明了有鬼。

既然沒有意義,那就沒必要為此多費半點力氣,在這種情況下,命令越是通俗易懂,下屬執行的程度越好。

王大小姐好奇的問道:“歸東景那麼的狡猾,那麼的厲害,為何這麼輕鬆就被發現?是不是太過順利了?”

丁喜指了指沈煉:“因為沈捕頭的計策太過可怕,從歸東景被關入縣衙大牢開始,他就註定會露出破綻。

他沒有別的選擇。

不傳信,餓虎崗盜匪沒有統帥,必然被沈捕頭攻破,青龍會饒不了他。

傳信,信件沒被發現,那自然是千好萬好的事情,能夠解決一切問題。

傳信,信件被發現,歸東景肯定是難逃一死,但至少可以談點條件。”

鄧定侯補充道:“不傳信,歸東景必死無疑,傳信,至少有一半活路,在這種情況下,必然會殊死一搏。”

丁喜接著說道:“我現在唯一沒想通的事,便是沈捕頭是否知道歸東景就是臥底,這是不是你計劃好的?”

王大小姐抬起頭,清澈透亮的大眼睛裡,透漏出未被智慧汙染的純潔。

理論上來說,鏢師都是老江湖,腦子肯定轉的非常快,但王家在這方面是個例外,他們選擇讓別人動腦。

幸運的是,王家每一代,都會遇到忠心耿耿的聰明下屬,或者是配偶。

小馬頭都沒抬。

他不喜歡動腦子。

他也不需要動腦子。

丁喜告訴他哪裡有鬼,他就向著哪個方向揮拳頭,這便已經足夠了。

換而言之,小馬和王大小姐其實是同一種人,甚至更莽撞、更倔強。

沈煉道:“四家大型鏢局聯盟,成立聯營鏢局,鄧定侯啊鄧定侯,你不會覺得,這件事只是江湖事務吧!”

“難道不是麼?”

“當然不是,鏢局可以送貨,就可以送糧草軍械,鏢師可以走遍天下,就能測繪地圖,繪製大明山川水脈。

湘江鏢局為何覆滅?覆滅的速度為何那麼快?因為錦衣衛和東廠早就盯上了他們,靳一川是去執行任務的。

你們這四家鏢局,每家都比湘江鏢局強一些,以前還好說,現在卻結成了鏢局聯盟,你覺得皇帝會怎麼想?

如果你們繼續發展,把中原鏢局長風鏢局大鏢局拉進來,把全天下的鏢局聯合在一起,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某些事情,可以暗地裡做,但不能擺在明面上,這是我出發前,師父讓我給你的忠告,也是給百里長青的。”

沈煉的話語很平淡,但其中蘊含的凌厲殺伐,讓人感覺不寒而慄。

鄧定侯覺得渾身發冷,他平生最驕傲的事,沒想到竟有殺身之禍。

沈煉接著說道:“朝廷和江湖之間一直都維持著平衡,我師父希望這份平衡可以保持,不要再掀起波瀾。

最近這些時日,鏢局受到各式各樣的限制,我師父可以做主,把這些限制全都撤去,日後會有更多合作。

比如荊襄,九省通衢的寶地,你們可以在此開辦分號,我師父給予你們九個名額,你們自己進行分配。”

這並非是二桃殺三士,而是很有誠意的許諾,天下間的大型鏢局,加起來也不足九家,怎麼分配都可以。

有朝廷的許可,沈玉門也會提供一些幫助,日後必然是財源滾滾。

當然,沈煉先兵後禮,把醜話都說在了前邊,遵守朝廷的規則,才能繼續安穩的賺錢,否則後果自負。

這次是沈煉,動口。

下次是捕神,動手。

誰也不想看到那種場面。

鄧定侯好似蒼老了十歲,但他終歸身經百戰,很快便穩定了心神。

“你不怕魚死網破麼?”

王大小姐握緊了拳頭。

沈煉無奈的說道:“你覺得這種事情我能做主?我只是提出忠告,並且想到這些事的,其實不只是我。”

“還有誰?”

沈煉笑道:“當然是丁喜,否則他怎麼會去劫聯營鏢局的鏢?”

鄧定侯問道:“聯營鏢局是我提出來的,但我不是盟主,我只能盡力說服百里長青,別的我不敢保證。”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鄧定侯能有今時今日,付出了不知多少辛苦,怎麼可能與朝廷作對?

沈煉道:“不用你說服,百里長青就在這裡,他聽到了那番話,既然沒有直接反對,那就表示他同意了。”

說著,沈煉彈了個響指。

左詩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鳳眼長眉,鬚髮半黑半白,約莫五十來歲,身著天青色的長衫,繫著條深藍色的絲帶,腰間懸著一把寶劍。

百里長青。

長青鏢局的總鏢頭,與中原鏢局總鏢頭趙天豪齊名,是鏢局行最出色的總鏢頭之一,也是丁喜的親生父親。

沈煉示意左詩斟酒。

“諸位鏢頭,合作愉快。”

沈煉最先端起了酒杯,緊跟著是百里長青,再然後是鄧定侯,王大小姐不想舉杯,但丁喜替她端起了酒。

小馬沒搭理沈煉。

他不是聯營鏢局的成員,他是落拓江湖的散客,不必看朝廷的臉色。

“合作愉快!”

“沈捕頭,如果歸東景猜到了此時的場面,決定在此時越獄,你還有什麼後手麼?不能讓他回到餓虎崗。”

達成合作,拿開脖子上的鋼刀,鄧定侯立刻想到歸東景這個叛徒。

歸東景必須死。

一方面因為他是叛徒,想要設計坑殺他們,一方面歸東景是餓虎崗數百盜匪的首領,截了不知多少次鏢。

於情於理,必殺歸東景。

沈煉道:“放心,縣衙之內,有能夠殺死他的人,如果他不越獄,那就是明正典刑,如果他選擇越獄……”

“那會怎樣?”

“他活不過今晚。”

……

府衙,牢獄。

歸東景一拳轟斷了柵欄。

這是他思索許久,能夠想到的唯一的活路,也是他最後的選擇。

青龍會不可信,臥虎崗只是一群烏合之眾,靠著他們無法保命。

歸東景很早就明白,任何人都可能靠不住,唯有自身才是真的依靠。

所以他讓西門勝當總鏢頭,讓西門勝去押鏢,自己則苦練武功,他的武功很高明,比鄧定侯更勝一籌。

牢獄攔不住他,獄卒攔不住他,他一路闖到了外面,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逃生之路,然後他止住了腳步。

“歸大當家,請回去,朝廷會給你公正的判決,絕不會冤枉好人!”

“你是誰?”

“在下李尋歡!”

“禮部尚書的兒子?”

話音未落,歸東景伸手抓向李尋歡的咽喉,不是要擊殺李尋歡,而是要以李尋歡為人質,換取一條活路。

在沈煉眼中,李尋歡是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在歸東景眼中,李尋歡是文弱書生,最多會強身健體的武藝。

李尋歡嘆了口氣。

他已經給了歸東景機會,既然歸東景選擇放棄,那實在是怪不得他。

寒芒乍起。

好似流星劃破夜空,好似閃電劈開烏雲,好似天神投下神罰,一抹驚心動魄的光芒,映入歸東景的眼簾。

那是此生看到的最後場景。

那是他從未看到過的精彩。

那是小李飛刀最初的光芒。

三寸七分的飛刀,釘在歸東景的咽喉,歸東景伸出手,想要看看飛刀是什麼模樣,但他做不到,他的身體已經失去力量,他感覺到地府的召喚。

“噗通!”

歸東景倒在了地上。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寒光初現,神鬼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