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非故、關盛等其實對兩人這番比試已有不耐,可沈鳳鳴這段琴音起時,就連他們亦不自覺生出種欲聞之心來。適才的或舒緩或激烈,都似不過的是人之心境,可這一曲——卻像超脫了凡人之心念。天地廣闊,而天地之外,更有天地——琴音之中,像是有無窮無盡的可能,要將山河天地的一切喜怒哀樂都納入其中,再澎湃而出。

秋葵幾乎沒有猶豫,便已將琴放下,重新撫弦。《神夢》之奇,在於似乎極簡亦可為,而極繁亦可為。五絃是一味,十四弦是一味,二十五絃是一番光景,而到五十弦,又是另一番光景。

蘇扶風看著此際秋葵的表情,一直凝重的面色終於稍稍有了變化。她知道,現在,才是沈鳳鳴昨夜所說計劃的開始。

她不得不佩服沈鳳鳴耐得住性子——因為就連她,先前都已心生焦灼,暗道他為何遲遲未有動靜。可或許沈鳳鳴才是那個真正瞭解秋葵的人。他知道什麼時候才是掌控她行動的最好時機。

這一次沈鳳鳴竟未再行容讓,忽而右手一顫,一股巨力散出——曲中是雷電之景,那魔音灑入空氣之中,叫人耳中一陣失音,聽力竟如受電擊般一時失去所感,好不難受。幾名仗恃內功過人的門派首席,亦是面色一變,下意識將耳掩住。

秋葵臉色急變。那琴絃要顫動得多快,才能令那樣巨大的聲響瞬間化為無聲之力?她一咬唇,欲待同樣回敬於他,可沈鳳鳴手下曲調忽然一變,暴風雷雨都似剎那天霽,琴聲婉柔,便如一瞬回到清泉溪流之地,而她手中的那一抹閃電,竟就只能這樣握而不發。

她自然可以將此擊發出——可她已經認過輸了,以至於她竟一時無法肯定他們究竟是在生死相搏,或是切磋技藝,還是——不為勝負,只為一起拼起這一曲之宏大?

閃電的巨力被她在手中握碎。琴絃震顫,她試著將他蜿蜒溪流變得湍急。沈鳳鳴沒有抬頭看她,可手下也快了些,像是那溪流已不是緩緩淌著,而是不得不急急奔著。秋葵不敢露出一絲得色,只細數其中音節。八節。十六節。六十四節。愈來愈多。愈來愈快。她忽地右手四指一滑——琴音急轉直下,那被握碎的閃電之力,化作直下的瀑流,轟鳴而落——這是她的還擊!

可這一下擊出,她覺得整個世界驀然一孤——她的魔音灑了出去,可怎麼他的琴音卻消失了?就只是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一定是停了手,以至於《神夢》忽然變得如此單薄無力——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神夢”,就像忽然被抽走了一支的筷箸,像忽然不見了倒影的銅鏡,剩下的那一半,竟變得毫無存在的意義。

那一瞬有多短?她不知道。因為等到她一怔而抬頭,看到的沈鳳鳴分明仍在彈奏,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竟生出了懷疑——懷疑那一瞬的孤獨也是錯覺。現在這一息,瀑布如從未斷絕過一般已落,激流四濺,散入虛無。

旁人自然更聽不出琴音有過那一剎之斷。若說有什麼特別,那也只有就在近旁的君黎看到沈鳳鳴的眉頭隨著方才飛瀑之落皺了一皺,像是遭到了什麼痛楚。

他暗暗咬唇。那一擊,應是擊中了沈鳳鳴,可《神夢》還在繼續,不是他一個局外之人可以左右。琴音之中,山谷之下,瀑布驚起百鳥,紛雜啁啾之聲在兩人四十弦的躍顫之下,竟也栩栩然如臨其境。忽見沈鳳鳴食指勾動,那弦又是“琤”地一彈,一縷尖銳的清鳴直上雲霄。

這一聲清鳴震得人心裡都是一陣銳痛,真正如先前所說,魔音自耳直入胸腔。這是他對秋葵再次發出的一擊。秋葵並未猶豫,逆著他魔音襲來的方向“琤琤”兩聲,毫不稍遜的颯然聲響利刃一般回擊而去。

是的,是兩聲。這聽來不過“琤琤”兩響的回鳴,卻蘊藏了秋葵所有欲訴未訴之意——是對他沉沉累下的怒恨不滿,甚或可能還帶著今日認敗的不甘——便如兩道音之尖刀,旋向沈鳳鳴的身前。

自耳入心嗎?沈鳳鳴在這一瞬間忽然露出一笑——那手離琴而起,這一次,像是要讓秋葵看確了魔音之斷。秋葵大驚,“你……”

她不明白。她是循著他聲音襲來的方向逆勢而去,是自保卻也是反擊,其勢極兇。以沈鳳鳴適才對魔音的掌控看來,他並不至於化解不了,緣何又要絕音不擋,生生受創?——難道他真的不將我放在眼中至此,到現在還要來羞辱於我?

沈鳳鳴的手重新落下來——與上次一樣,一切音色之斷落也不過一剎那。可這次一同落於琴上的,還有一聲輕唔,幾滴濺血。

琴聲未絕,可人群變色。聽不懂或看不懂魔音對決之勝負的眾人,卻到底是看得懂嗆血的。已有人站起,料想秋葵這“琤琤”兩聲,已致了沈鳳鳴內傷。

“鳳鳴?……”近旁的君黎也吃了一驚,可還未邁出半步,忽見秋葵似口唇在動,不知在說些什麼。這旋風般不斷席捲於整個會場的魔音之中,大概反唯有身處中心的他們二人互相之間還能聽見言語對話了。

“我——不要你讓我!”琴臺之側的秋葵雙目瞪視沈鳳鳴。“你再有意如此,我便當場取你性命!”

沈鳳鳴望了望她輕輕掃動琴絃的手,“取我性命?”一停,“晚了。”

秋葵未及回應,手背忽然一痛——不錯,是手背。怎麼琴絃竟——她猶未及反應,手背又第二次一痛。

好快!十四弦竟已在沈鳳鳴吐出四個字之際先後斷去雙弦,比之初次對敵朱雀時被斷絃之突然也不遑多讓。魔音之力隨之反噬而來,秋葵強壓卻也壓之不住,喉口一腥,她用力咬牙,面色已蒼青。

他們比試這許久,一直是來來回回,從和琴試探到驚濤駭浪,從繁簡相消到神夢共鳴——縱然是要分勝負,卻也始終未見倉皇急促,可一切竟在此刻分曉得如此突然——所有這些,難道都不過是他有所保留的遊戲?

琴聲終於是斷了。手背上,為繃弦所傷的細痕良久才依稀浮現出兩道血色,秋葵竟不知該驚該怖或是該怒。她並不知曉三支武學剋制破解之法是沈鳳鳴自幼所思,今日他手中有此二十五絃琴,加之本對《神夢》瞭然於胸,在此曲中破她魔音,看似繁難,其實易如反掌。

“秋姑娘,我今日不能示敗,希望你明白。”沈鳳鳴只低低說了句,便站起身來。

這話也算不上是解釋了——他知道這樣勝了秋葵,在她看來不啻於戲弄,恐怕惟能對他更恨而已,可又豈有時間多解釋。況且,一切的的確確都是他一個人的謀劃——也包括了利用她——又有什麼可解釋?

若真只為勝負故,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早點結束這場相較——可彼時,幻生蠱尚未解除;若是為知音故,他更希望能與她將這《神夢》合奏至完結——可此時,魔音蝕心已令他念力大損。秋葵大概永不會知道他適才所行之險——將幻生蠱悄悄自心脈引出,以“神夢”之音引來她的回應。在所有那些回應之中,他將可藉於消除蠱蟲之力的音色讓入身中——這一切,他做得不動聲色卻又如履薄冰。若不是那兩下受擊太重以至嗆出那口血來,他或許還不必用斷絃這樣極端的方式來證明自己之勝,可適才情形之下——除非斷去她弦,又哪有第二種方式能令這在場數百人信服?

站在人前時,沈鳳鳴已將唇角的血擦去。琴臺之上,兩粒浮於濺血的微小白色蟲屍也早被他悄無聲息地抹落,沒有人看得出適才絃斷之前,他也曾經歷過蠱蟲剝離的劇痛。只聽關非故呵呵笑道:“佩服,佩服!教主,秋姑娘,‘泠音’一門之絕技,實令人歎為觀止,卻也——高深莫測!”

眾人皆在附和,方取下耳中棉布的也交頭接耳起來。沈鳳鳴並不謙虛,拱拱手便算接下了這般讚揚,只有秋葵仍然揹著身子,並未轉過臉來。

“秋葵,你怎樣?”君黎見沈鳳鳴走開,近前些問她。她沉默不語的樣子實是讓他有點擔心,秋葵卻仍是沒有回應,只這麼坐在琴邊,一動也不動。

“君黎哥,這樣……就算他勝了?”單無意上前,忿忿不平。回頭又看到婁千杉面色慘白的樣子,他心中一惜,轉頭向臺上喊道:“沈鳳鳴,你怎麼便這般厚顏無恥!明明是你敗了,姑娘都已經收手,你卻趁機傷她!”

李文仲聞言,一拍大腿向武陵侯道:“是啊風爺,——我就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適才——分明是沈公子先受了傷,怎麼一轉眼間,卻是秋姑娘的絃斷了,莫非真如這位小兄弟所說……”

話雖是對風慶愷說的,卻也無異於質問沈鳳鳴。臺上關盛哈哈一笑道:“這位英雄的意思——是對適才比試有所懷疑?”一頓,“看來兄臺確實未曾弄得清適才發生了什麼!”

李文仲方才確是堵了耳朵,並不清楚魔音的來去緣由,被他這樣一說,倒有些面紅,急道:“但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他二人起初不分勝負,然後是沈公子先負了傷。秋姑娘善良心軟,見沈公子負傷,自然停手,卻不料沈公子卻未領情,反而藉機將秋姑娘琴絃斷去了——小兄弟,你站得近,你說是不是?”

最後一句話,卻是問回了單無意。無意一點頭,便要應是,忽一轉身見這滿場豪傑的目光竟都落在自己身上,他畢竟也不能確定真相為何,不由得心頭一緊張,“我……”

“不必說了。”始終沉默的秋葵忽然站起,語聲冷冷卻壓過了場中私語紛紛。她迴轉頭來,看了看單無意一眼,“多謝好意,不過——今日是我技不如人。”

她抱起琴來,再不看誰一眼,走去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了下來。

場中靜了下來,就連沈鳳鳴一時間也愣了愣。他從未想過秋葵肯輕易罷休——甚至會在一場爭執之中為自己說話,忍不住走近,揖道:“謝過秋姑娘首肯了。”

“謝?”秋葵冷冷道,“我今日敗給你,但你我之怨遠未了結。縱然你今日成了雲夢之主,我亦必在日後討回我的公道。”

沈鳳鳴一笑,“自是恭候。”便轉回頭來,向李文仲道:“這位兄臺還有異議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