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西遒最初遇見那個如他宿命般的女子,是在他十八歲生辰的前一天。

三月三,上巳日,也是大魏的沐蘭節。天子在行宮設宴,傍流水,行祭祀祓禊事也,諸王、百官皆攜親眷齊聚。

那時的裴西遒,尚且任職羽林中郎將,是天子的妻弟,禁軍小統領,自要負責巡視戒嚴。

就在例行巡察御苑之時,他偶然捕捉到樹叢後傳來的窸窣響動,很輕,很短促,像鳥翼扇動,又像小動物竄過。御苑是沒有籠外鳥獸的。要麼是錯覺,要麼需警覺。

裴西遒不大放心,示意其餘兵士原路行進,自己則攜了三兩名部將,留在附近分頭探查。

苑囿龐大,疏林密草,他循著方才的異響,獨自沿石子小路東繞西繞,繞進一片林。參天的喬木投下樹蔭,似撐起了巨大的傘蓋,阻蔽驕陽。再往前去,就是一片片時令的花樹了。

沿著曲折的小徑,他繼續深入花囿。剛轉過幾個彎,前方就傳來什麼撲簌簌的動靜,混著悠長起伏的“吱呀”聲,隨著他的探尋,越來越近。

花樹繁密參差,阻了視線,暗香縈繞鼻端,愈發香濃。

裴西遒撥開眼前垂枝,循聲望去。

此時正值暖春,高大的杏樹綴滿了粉白色的花,風一吹拂,花枝搖晃,便是滿世界的落英繽紛,如霧又如霰,如夢亦似幻。

然後,他就遇見了她。

杏花飄雨裡,唯見一女子站在鞦韆上,高高悠盪著,衣袂翩翩。

淡粉的廣袖伴著紛紛花雨,一起一落,使她看起來猶如蝴蝶般輕盈恣意;其上還罩了件稍深的半臂襦,素無繡紋,卻盡襯女子之仙姿佚貌;束腰圍裳下,竹月與白青的間色裙緣邊翻飛,恰似清池裡荷葉婆娑。

她只簡單地綰了髮髻,不戴任何髮飾,獨留了縷青絲垂下。

便已是絕豔驚鴻。

“裴中郎將——”

背後一聲呼喚,大大咧咧,霎時令裴西遒兩肩一震。

與此同時,鞦韆上的女子停緩了動作,也朝他看來。

那是多麼美的一幅容顏啊。

又是多麼美的一雙眼睛啊。

只道是——

早春無顏色,驚絕是明臚。

佳人之流眄,曄曄兮瑤光。

裴西遒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半分。

他又慌又亂,忙向後踉蹌幾步,逃也似的,免與她正相對。

“裴中郎將,看什麼呢?”

中軍幢將一手拍在他肩臂,滿面好奇,順勢往他方才目光逡巡之處望去。

“……”裴西遒不知該作何解釋,也不敢再抬頭。

麟錦則呆呆前望,不免張大了口,低呼一聲:“喔!”

他拽了拽裴西遒臂彎,小聲道:“這、這位女郎,是哪家千金啊?也太好看了,像從畫兒裡走出來的……啊?她走了……”

裴西遒再次抬起頭。

花影后,只可見空落落的鞦韆。

再無其他。

“我也不知是誰,”他對麟錦道,“今日沐蘭節,百官皆攜親眷。許是哪家小女郎貪玩,宴會前無聊,獨個溜了出來,”

說著說著,他眉心一縱,嚴肅了臉孔。

“又或者……是哪方勢力的遊偵,專鑽空子。”

麟錦卻道:“我覺得她不是壞人。”

“……為何?”

麟錦一指鞦韆:“她跳下來後,轉頭拿袖子把木板抹擦乾淨、扶穩了才走的。”

就因如此?裴西遒哭笑不得。

“她肯定不是壞人,”麟錦篤定地說,“哪兒有探子這般舉止純真?”

初見自是天賜機緣,重逢更添始料未及。

用這話來述他與她的一生,再恰當不過。

那個暖意融融的午後,裴西遒與麟錦等人並未探查出什麼異動,正打算離開御苑。

猝不及防,一陣突如其來的騷動打破了靜謐。

陣陣低沉虎嘯由遠及近,羽林軍怔然回身,卻見一斑斕猛虎自草叢後躍出,又像鎖定了目標般、迅速躥向苑囿深處。隨即有宮人和守衛匆忙追來,手持著棍棒和套獸網,個個大呼小叫、慌亂無措。

“怎麼回事?”裴西遒與其餘幾名羽林衛紛紛進入戒嚴狀態。

“將.軍!此猛虎本是六鎮進貢給天子觀賞的,就鎖在獸園之中,卻是不知怎麼跑了出來!”

被虎踏過的草木一片零落,裴西遒未有遲疑,握緊長槍快步直追而去。

忽聞遠處有宮女驚呼:“老虎!是老虎!保護太子殿下——”

裴西遒心內大驚——太子也在御苑?

他幾乎像箭一樣衝了過去,也顧不得低矮的樹枝頻頻打在臉上。

林間空地處,猛虎的利爪踏過重傷昏迷的宮女,它眼光兇惡無比,緊緊盯著前方。

幾丈開外,八九歲的少年太子倒坐地上,驚恐地向後挪蹭。

那猛獸宛如山嶽般龐大。它四爪刨地,張大了嘴,口涎自鋒利的獠牙垂溜而出,步步逼近。

霎時間,嘶吼聲震耳欲聾,猛虎張著血盆大口,再次飛躍騰空——

一抹粉衣身影不知自何方疾衝過來,想都不想,抱住少年就將他護在身下。

她以背身應對猛虎,緊緊護住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