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中的虎口沒有來襲。

粉衣女子似乎有些懵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回頭望向身後——

逆著陽光,她先望見的,是一身明光鎧的年輕郎將。

裴西遒一腳蹬在虎背,一腳踏地,手中則牢牢扯住粗麻繩,猛地施力收緊繩圈。

那老虎被勒得直向後仰,兩隻前爪都高高離了地。它咆哮如雷,開始瘋了一樣掙扎,以致麻繩緊繃著顫動,倏然自當中扯裂。因著慣性,一人一虎重重滾落地上,打了幾個滾。

“雁回!接著——”麟錦匆匆趕來,大喊一聲,朝裴西遒扔去他慣用的長槊。

裴西遒橫槊身前,目光如炬。不等老虎翻轉過身體,他身形一動,如同閃電般迅速進攻,長槊一轉,橫掃向猛虎腰間。老虎發出痛苦的嚎叫,下一瞬,長槊之杆再次揮下,重重擊打在它脖頸。

“來人!”裴西遒狠狠壓槊,鎖得猛虎動彈不得。

宮人和侍衛一擁而上,這才協力將猛虎制服,拿鐵鏈捆紮起押送回了獸園。

那廂,粉衣女子愣愣地睜圓了眼睛。

逆光裡,獨見裴西遒屹立如山,長槊豎起,直指蒼穹。

“護送太子回寢殿,”他對趕來的羽林衛吩咐道,“麟錦,隨我去將此事稟報陛下,另留一隊人手探查獸園。”

“咦,”麟錦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是方才的……”

裴西遒回身,定睛一瞧。

可不正是鞦韆上驚鴻一瞥的小女郎?

危急關頭,她竟什麼也不顧地衝上來,只為護住那孩子?

裴西遒想開口叫住她,她反而匆匆起身,連身上的塵土都沒來得及拍,便離去了。

待到覲見過天子,裴西遒與麟錦返回御苑。

竟再次遇到了她。

她站在一棵海棠樹下,像是發了很久的呆。

裴西遒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對她說了第一句話:“女郎為何仍在這裡?”

她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有些恍惚。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說。“敢問兩位將.軍,擷芳閣在哪個方向?”

麟錦上前一步,自告奮勇:“我送女郎回——”

“我送女郎回去罷?”裴西遒邁在了麟錦之前。

女子眨了眨眼,牽唇道了句:“有勞。”

那個午後陽光柔和,微風輕柔,時不時有花瓣撫過髮梢與睫尖。

他與她走在青石板路上,兩兩無言。

就這樣並排走了許久。

他鼓起勇氣,問出句沒頭沒腦的話:“你每日都會去花苑盪鞦韆嗎?”

她沒作答。

忽然就湊近了些,正面他,笑意盈盈。

“哦,”她說,“你想再見我呀?”

淡妝嬌面,輕揚朱唇,恰似海棠花。

裴西遒呆了呆,臉上的紅暈很快就燒到了耳尖。

卻見對面的人兒斂了笑意,倏爾長撥出一口氣:“沐蘭節,這麼多天呢……”

她不再執著於逗他,而是退開了半步,目視前方,話音比面色還沉靜:“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一定。”

裴西遒略作遲疑,“可,沐蘭宴上男女不同席,怕是……難再有重逢時。”

“唔,”她搖搖頭,語速慢極,“宴飲用膳,是分席不假,但我恐怕,還要給王公大臣們獻舞,”末了,她冷冰冰補上一句:“你們皇帝,不是極嗜窈窕淑女、舞衫歌扇?”

裴西遒定住不動了。

“真是荒唐!”他垂首盯著鞋尖,臉色發沉,“越來越荒唐。”

天子即位十年,起初的確政治清明,開疆拓土,唯有一點頗受爭議——嗜好女色。

天子初登基那幾年,尚能勉勵克己,而近年來政通人和,天子似是自以為“功在千秋”,便鬆弛了約束,越發地沉湎淫逸。

當今天子不是別人,正是裴西遒長姊裴熙竹、已故文昭裴皇后的丈夫。

裴西遒憶起,不久前,皇帝才聲勢浩大地新封了妃嬪無數,隨後又看上了幾名大臣的妻妾,尋了根本不得自洽的由頭,將臣子女眷強納入自己後宮,不顧非議不聽勸阻。

不僅如此,皇帝格外痴迷於看絕色佳人輕歌曼舞,常在宴會上逼迫朝臣們派出容貌極佳的女眷作舞,以供他觀賞取樂。

對此,裴西遒早積攢了太多憤怨。不僅看不慣天子行徑惡劣,更為自己早逝的長姊難過不已。

所以他一聽她說,要在沐蘭宴上獻舞,自然就猜測,這一定又是皇帝的命令。

他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兒,強烈的氣惱並著無端的慌神,氾濫得無處安放。

“他強迫你跳舞?當著所有人的面?”裴西遒捏緊了拳頭,忿忿道,“他又開始了。總這樣作踐人,把你們這些未出閣的小女郎當什麼?任人觀賞的玩物?如此荒唐,怎配為一國之君!”

她一愣,倒也沒否認什麼。

“天子腳下,慎言,慎言啊,”她似是覺得好笑,“不怕有心之人聽了,去御前參你一狀?”

“皇權,不是最大的,”他冷聲道,“民心才是。”

她聞言,再次愣怔。

“並非因為他是君主,因而所有人都要站在他這一方,”裴西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是,所有人都站他這一方時,他才是君主。”

足足過了半晌,她才忽然輕笑出了聲。

“你很特別。”她一字一頓。

特別?

她說他特別。

他剛剛,是被她誇讚了嗎?

裴西遒眼睫微顫,臉頰又開始發燙了。

“其實,沒關係的,”她故作輕鬆,說,“我其實,很喜歡跳舞啊。就算今夜要忍受著各異的目光,我也只當他們都不存在,只管自己跳得隨心自在,不就得了?而且——”

她望著他,燦然一笑。

“若沐蘭宴上,還有一人能真正欣賞我的舞,我只希望——那個人會是你。”

她稍一歪頭,耳邊垂髾也跟著晃了晃,盡顯其人清麗俏皮。

裴西遒有一瞬的飄颻恍惚。

懵懂的反應教她盡收眼底,令她“撲哧”一聲,以袖掩住了促狹的笑。

他不由得有些難為情,慌忙扭正了頭,怕自己拙劣的心思再被窺破。

只是,多想這條青石板路能再漫長一些啊,最好能迢迢無盡,能讓他與她一直這麼,並肩走下去。

裴西遒被自己腦中冒出的念頭嚇了一大跳。

可是啊,路總要走到盡頭。她之所往的殿宇,在他們視線內愈放愈大。

將她送達後,他便該離去了。

他在殿前站定,看她一步步踏上臺階,想追問她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女眷。

糾結再三,終歸覺得不太妥當。

淺作了道別,裴西遒強迫自己立刻返身,斬斷自己優柔寡斷的心聲。

卻被她從身後叫住了。

“還不曾問過小將.軍名姓。”她的嗓音輕而悅耳,幽幽傳來。

裴西遒一愣,轉身回顧,見她駐足於高高的臺階上,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嘴角似微微牽起。

於是他拱手行禮,認認真真道:

“鄙人裴西遒,幸會女郎。”

她聞言,面上波瀾不興,輕點了點下巴。

“幸會,”她說,“承蒙小裴將.軍關照,莫敢,相忘。”

裴西遒頷首一笑,剛想說不必客氣,她反在話音落時轉身離去,毫不拖泥帶水。

他不免怔愣。望著她的背影,忽就有了種空落落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