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翹十八歲第一次坐長途火車。上火車前她就想好了,就算這回進城找不到婁德裕,她也不回來了。

臨上車前,谷翹奔理髮館把頭髮給剪了。那把長到腰際的頭髮一刀下來賣了六塊五。因為在剪髮前就議定了價錢,老闆不肯吃虧,一刀就給剪到了耳朵邊。偏偏她頭髮多,一手握不過來,一刀也沒剪齊。正經剪髮要另收錢,谷翹不想花錢又急著往火車站跑,也沒修理頭髮,把錢塞進衣兜就出了理髮店。

剛出理髮店,就聽裡面的人笑:“你怎麼把人家小姑娘的頭剪得跟雞啃過的一樣?不過臉長得好,看著還挺俏皮。”

谷翹就是帶著這頭雞啃一樣的頭髮和兩個鼓囊的化肥口袋、一個揹包擠上了火車。

她揹包裡,一半是吃的——媽給她烙的餡餅、煮的雞蛋。她本來想把雞蛋留在家裡的,她吃不了這麼多,但一想到這些煮雞蛋可以在火車上多賣些錢,她又把雞蛋裝到了包裡。臨行前,媽把二十七張大團結塞到她手裡,讓她路上用,窮家富路,媽對她說。谷翹知道這幾乎是家裡全部的積蓄了,否則不會這麼有零有整的。谷翹拿了五張,剩下的又塞到自己媽手裡:“用不了這麼多。”

谷翹把錢留給了家裡,帶走了一大口袋南瓜和絲瓜。除了送給陳伯伯的那些,剩下的都可以賣。她在家裡受她爹的傳染,知道這些到了火車上賣給城裡人,會比家裡賣得貴。

雖然谷翹不打算回來了,衣服卻沒帶幾件,平常她喜歡穿的衣服都留給了兩個妹妹,她帶著的都是她不愛穿的舊衣裳。她在外面,總能找到賺錢的活計,妹妹們在家裡,有這麼多債,怎麼可能再添置新衣服。

谷翹上車帶的兩個大口袋,下車只剩下一個了。她在火車上賣了半口袋新磨的麵粉和半口袋絲瓜南瓜。連帶著還賣了十個煮雞蛋,她一個雞蛋都沒吃。

這年的八月格外的熱,下了火車,谷翹顧不得擦汗,從兜裡掏出陳伯伯家的地址,拖著鼓囊的化肥袋子去找公交車。公交車裡比火車還要擠,她被擠得看不見汽車標記的路線圖。等坐了五站,她才發現自己坐反了。

等谷翹拖著行李從公交車擠下來,她連人帶衣服彷彿被人給蒸了一遍,一張臉紅是紅,白是白。

谷翹站在公交站牌前等下一班開往針鼻兒衚衕的公交。她爸爸的朋友陳伯伯就住在針鼻兒衚衕。谷翹頭一次在街上看這麼多車,不過大多車都長得差不多,顏色就那幾種,最顯眼的是黃色大面包。谷翹從公交站牌的大幅廣告上認出街上跑的小紅車叫夏利。

谷翹的視線從車轉到人。這個城市這麼多人,卻找不見婁德裕的影子。

婁德裕是她爹,谷翹隨母姓。婁德裕一年前帶著家裡存款離開後,就再沒回過家。直到三個月前,債主輪番找上門來,谷翹媽才知道自己丈夫不僅帶走了家裡存款,還借了好幾萬塊錢。算上高額利息,這些借款加起來已經要快十萬了。這一年,一個好瓦匠一個月也就掙一百多塊。聽到這筆數字,谷翹媽氣暈了過去。谷翹被鄰居從一中叫了回來。家裡現在五口人,她姥姥一個老太太最近腿腳不好,見天在床上歇著,自己照顧自己還不夠呢;三個孩子她是家裡老大,兩個妹妹還小不頂事,媽媽病了就只能靠她了。

這三個月,谷翹眼睜睜看著家裡的摩托、彩電、音響、電飯鍋被人一樣樣抬走,連家裡新紮的大掃帚和新葫蘆瓢都被拿乾淨了。最後他們被本村和隔壁村的債主從五間帶連廊的大瓦房趕到了兩間土坯房。這兩戶債主是親家,也是她爸最大的債主,想著錢估計要不回來了,一大早就帶著同族的十幾個年輕男人堵在谷家門口,讓他們騰房子。谷翹拿著鐵鍬衝了出去,她跟外面的十幾個男人說,誰再堵他們家門口罵大街她就跟誰拼了。

有村裡的老人來勸,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是一家五口,一個婦女帶一個老太太仨女孩子,十幾個男人堵人家門口罵街,有理也變沒理了,還是回去從長計議。債主當然不肯,婁德裕找不著了,房子就這麼一處,別的債主搶去了,他們上哪兒要賬去。最後還是谷翹媽說了話,誰讓你爸欠了錢呢,房子就給人家吧。

借條在那兒擺著,確實是她爸按的手印,谷翹認這個賬。但是房子沒了,他們去哪兒住?她自己大了,去外面打工也能找個住處,她媽媽姥姥妹妹怎麼辦?最後還是本村的債主做了小小的妥協,畢竟把一家子老弱婦孺掃地出門傳出去很不好聽,而且照這家丫頭要拼命的架勢,也根本趕不出去,他主動提出把家裡兩間土坯房借給谷家住,直到他們找到新房子為止。

谷翹同意了這個了結方法。房子可以搬,但欠條也必須給她,這筆賬在這裡就算結了。債主不同意,房子就算把本金平了,還有利息呢?谷翹說我們家的音響和寫字檯還是你搬走的呢,別以為你趁亂拿東西我不知道,誰搬走了什麼我都記著賬呢。借住土坯房的事,谷翹也請人見證簽了字,以免有人不認賬。

了了一筆賬,谷家五口搬進了兩間土坯房。這房子許久不住人,有老鼠在房樑上跑。谷翹從鄰居家借了只貓,貓每天吃老鼠,把自己肚子吃得鼓鼓的。土坯房外面牆只有半個高,谷翹在兩個妹妹的輔助下,又砌了半堵牆。妹妹問谷翹爸爸還回來嗎?谷翹說他要是個人他爬也得爬回這個家來;他要不是個人,這家裡也不缺他。

谷翹認定她爹婁德裕是因為太貪錢被騙了,而不是故意卷錢跑路給家裡留下個爛攤子。這種判斷基於事實,而非感情。

在婁德裕帶著錢離開家之前,家裡基本還是很祥和的。除了谷翹和她爹偶爾吵起來之外,家裡基本不怎麼吵架。谷翹和自己爹吵架內容無非就那一套,谷翹嫌當老子的明目張膽偏心眼兒,她也喜歡妹妹,願意照顧妹妹們,但當爸爸的應該對她一視同仁;而婁德裕罵谷翹也就一條,說她讀了幾年書,眼睛長腦子上了,連自己老子都瞧不起了。

谷翹和自己的父親並不算很親。她說不清楚德裕為什麼對自己比對妹妹們冷淡,這冷淡既不因為她是女兒,也不因為她姓谷。二妹也姓谷,但谷翹小時候總是眼巴巴看著德裕把二妹扛在肩上逛廟會,看舞獅子,她牽著媽媽的手,也想去德裕肩頭坐一會兒,把獅子看得更真切一點兒,但德裕不同意,他說谷翹是個大孩子了,很重,他扛不動。

在德裕沒發家前,他被叫作“二流子”“谷師傅那口子”“谷翹她爸”。

德裕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鄉的浪蕩子,長得人模人樣的,卻見天兒不務正業,一個年輕男人,工分還不如女孩子掙得多,偏愛搞些投機倒把的小生意,時不時就被帶去公社批評教育。谷翹媽是村裡的勞動標兵,誰也說不清勞動標兵是怎麼看上這個落後分子的。這門婚事裡最高興的是谷翹的爺爺,家裡兒子太多,哪有那麼多錢給兒子娶媳婦,甩出一個是一個。

谷翹有兩個妹妹。谷翹三妹出生的時候,她姥爺為表大度,特讓三妹跟婁德裕姓婁。德裕並不如何受寵若驚,姓谷姓婁他都無所謂。德裕和村裡一般男人不一樣,既不把兒子當回事,也不把姓氏當回事。他時常說,誰他媽會因為我是個男的、我姓婁就高看我一眼?現在人們把我當回事,還不是因為老子我有了錢!錢,最重要的是錢,有了錢就能當大爺,德裕說。

德裕落後了許多年,等到深圳劃了特區,遠在北方的婁德裕也正經做起買賣來。一向是落後分子的谷翹爸成了村裡第一個萬元戶,重修了房子,改換了門庭,把以前跟人打架磕掉的牙換成了金的,因牙在兩邊,必須大笑才能讓人看到他的金牙。德裕笑得越來越爽朗,村裡人都說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德裕剛安金牙的時候,對著谷翹也笑得很開心。谷翹誇他金牙很閃,德裕便告訴谷翹安這兩顆牙花了多少錢,一般人是安不起金牙的。但當谷翹問他之前這兩顆牙是怎麼磕掉的,他便又冷淡地從她身邊走過,不再理她,留谷翹一個人在那兒發呆。

谷翹聽村裡人嚼舌頭,說她爸媽結婚不到八個月就有了她,她沒準不是德裕的閨女,是她媽跟別人生的。

對於這類謠言,谷翹從不相信,但有時候婁德裕對她有意或者無意的忽視,讓她懷疑,她爹沒準愚蠢到把謠言當成了真的。

但德裕堅信自己是個聰明人。他在外面見了世面,不甘心只做一個小小村子裡的首富。他嘗夠了錢的好處,只想有更多的錢。

去年秋天,德裕從外面回來,對谷翹媽說他馬上就要發大財了。家裡存款摺子都在谷翹媽手裡,德裕要求妻子把錢拿出來去孵新的錢。有一奉系軍閥二十年代在美國花旗銀行存了一大筆錢,現在這筆錢已經漲到了好幾億美金。國家和美國早就簽訂了協議,可以把之前美國銀行凍結的我國資產解凍,資產也可物歸原主。但是解凍需要一大筆保證金,偏偏這筆遺產的繼承人沒現錢。也是有時運,這次德裕在外面正好碰上了這筆遺產的繼承人,繼承人向他承諾,凡是出錢幫助解凍的,都可獲得百倍回報。

谷翹媽懷疑德裕遇到了騙子,但德裕說他親眼看到了那些檔案,每個檔案都蓋上了紅紅的戳子。谷翹媽說要真能發財,這種好事還能輪得到咱們?婁德裕聽了很不高興,早該輪到我婁德裕發財了,我憑什麼就不能發財?我比別人差哪兒了?你是不是一直就看不起我?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比不上那個姓周的敗類?他這樣氣急,反而谷翹媽沒話說了。

德裕不捨得把這個訊息放出去,只想自己偷偷的賺錢。但他一想到任何錢都能翻到百倍,就動了借錢的意思。借給他錢的人,看著德裕給的高利息不由得眼熱,而且他新房子摩托車都在家裡放著,就算錢還不了,這些東西也夠抵了。誰料得到德裕瞞著家裡人借了不只一家的錢。

德裕帶著存款和借款滿懷希望地坐火車走了。臨走前一天,他還向谷翹媽展示了一下未來的美好願景,他將讓妻子孩子坐上小汽車,他們的房子也會加蓋成二層小樓,不,二層不夠,起碼三層。

谷翹在縣裡讀高中,每三週回來一趟。等她回到家,從媽媽嘴裡得知“解凍民族資產”的事,她爸已經帶著錢走了兩個多星期了。她當時就隱約覺得她爸被騙了,她剛學了歷史,姓吳的明明是直係軍閥,怎麼會是奉系的。

那時候谷翹想的最壞結果也就是她爹把家裡的存款折騰沒了,誰知道婁德裕還在外面借了那麼大一筆賬。

谷翹媽總說,要是她當初攔住德裕就好了。但谷翹想,攔是攔不住的。當婁德裕決心相信這個騙局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個賭徒了,一個賭徒為著他的畢生髮財夢孤注一擲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攔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