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坤寧宮。

黑漆彩百鳥朝鳳圖八扇圍屏後,一徑清蓮香菸嫋嫋升起。

姜敏伏於皇后膝上,既做柔順姿態,又不敢完全沾上鳳衣,唯恐妝粉落上緞面,惹了母后的嫌。

她笑道:“母后,如今那個么子除去了,大皇兄的地位便更穩固了。”

皇后笑著摸了摸乖女烏黑的鬢髮:“多虧了我們阿敏的錦囊妙計。”

雖說姜敏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但懵懂知事的年紀就養在她膝下。

多年來,她殫思竭慮,為皇后籠絡住不少聖恩,又一心為她的兄長著想,皇后待她還是有幾分真情的。

姜敏羞赧一笑:“多謝母后誇讚,我是母后養大的孩子嘛,聰慧這一點,自然是隨了母后的。”

“你呀!小小鬼靈精。”皇后嗔怪,抬指點了一下姜敏鼻尖子。

“母后給我喂葡萄,我想吃母后親手喂的。”

“好好好,小饞貓。”

皇后招招手,屏風外,即刻有宮人端吃食入內。

姜敏咬住了皇后遞來的甘甜葡萄,內心卻對這樣的日子感到乏味。

她看似受寵,卻不得不奴顏婢膝討好每一個上位者。

姜蘿是孤女,她何嘗不算皇宮裡的孤女呢?

她本可以有母親的,但因姜蘿生母的過錯,令她母親被君主賜死。

即便是她母親先害的人,但姜敏也不會饒恕姜蘿。

姜敏又想到那個眼圈發紅的小姑娘,那樣果敢、堅毅,挑戰皇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一番“拋棄父母”的話,震耳發聵。

一個愚蠢的孩子。

姜蘿這種人,在宮裡一定活不下去的。她害死了姜蘿,也是在幫姜蘿解脫,她該感謝皇姐的。

而姜敏的解脫……又在哪裡呢?

她一點都不羨慕那一個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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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蘿沒有被丟入後宮掖庭私獄,而是被丟入了大理寺詔獄。

本來是一樁家事,可保皇裔的命不死,然而姜蘿非要硬氣衝撞皇帝,挑釁皇權。

眼下她的錯處就成了國事,恐怕難逃一死了。

姜蘿不害怕,在押入牢房前,她已經抹乾了眼淚。

就是乾涸的淚痕鹹鹹的,風緊著她的麵皮,有一點細細的疼。

“吱呀”一聲,牢門開了。

身著孔雀方補子緋色官服的蘇流風,提一隻梨花木竹梅食盒入牢獄。

姜蘿鮮少見先生穿公服,今日一看,原來他換上官吏的衣飾這樣得體、清貴,衣袍每一處都整潔,不沾染塵埃,光風霽月。

那一雙鳳眸也瀲灩動人,如含春山。

蘇流風朝她微微一笑,隨後摘下了烏紗帽。

他撩袍坐下,全不顧姜蘿開口的那句:“先生,地上髒。”

蘇流風從食盒裡擺出熱氣騰騰的飯菜,一樣接著一樣,擺在姜蘿面前:“臣不知公主愛吃什麼,時興的菜都準備了一樣。這是醬蘿蔔炒山雞肉丁,這是油灼肉……實在不想入口,好歹飲用一碗胡桃乳酪甜碗。”

“先生,您喚我‘阿蘿’吧,我不想聽人喊我公主。”

“好。”

蘇流風心裡咂摸了一下小名,嘴上卻不敢唐突。

菜餚都是色香味俱全的漂亮顏色,但姜蘿沒有胃口,只端了一碗甜飲來吃。

待她嚥下好幾口,蘇流風才道:“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自打入仕後,鮮少進灶房了。”

姜蘿聽得瞠目結舌,她難以置信地問:“這些菜,都是先生親自下廚的?”

他挾笑:“是。”

“先生待我真好啊。”

她莫名又有了淚意,卻忍住了沒哭。

姜蘿鼻腔發酸,心頭也被蜜蜂蟄了一下,生澀的疼。她嘀咕一句:“先生,您不該來看我的。您待我這樣好,我再也不能如先前那樣從容赴死了。”

她當時有了死志,覺得人間再沒有她渴望的溫暖。

但是蘇流風的幾道家常小炒,把她拉回了人間。姜蘿忽然又有了生欲,又有了活著的想法。這樣不好的,她會害怕的。

她不能……想活啊。

但是,但是。

姜蘿的眼淚啪嗒啪嗒掉手背上,落入碗裡。

蘇流風從袖囊裡抽出一條滿是山桃花香的手帕,遞過去。

他陪著她,任她哭,任她抹淚,他什麼都不說。

姜蘿問:“先生,您為何要待我這麼好?和我這樣失寵的公主走得近,全無半點好處吧?”

蘇流風:“就當我和常人不同?”

“好吧,先生確實很與眾不同。”姜蘿忽然奢望先生的疼愛,她惶恐不安,問:“先生,我說我沒有殺皇弟,你信嗎?”

“我信。”

篤定的,不帶一絲猶豫的話,瞬間照亮了姜蘿的心。

姜蘿癟嘴,長長呼氣,壓制住鼻腔裡的淚意:“先生,我雖然在宮闈鬥爭中輸了。但我同時也贏了。”

她燦然一笑:“我贏回了……自己的尊嚴。”

“真是好孩子。”

蘇流風會心一笑,發自內心誇獎她,讚美她,這是阿蘿應得的。

“先生。”姜蘿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我如果被賜死沒什麼,請您幫我關照一下趙嬤嬤,我希望她能平安。”

“放心,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這句話的真假,有待商榷,但安下了姜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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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地牢。

一面黑漆灑螺鈿百寶嵌石榴紋插屏前,擺著一張滿是刀痕的桌案。

蘇流風負手入內,冷漠地瞥了一眼底下中毒失明的宮女。

腳步聲不緊不慢,由遠及近,微微振動的地面,撼得宮女膝骨發酸。

她的眼睛好疼,漆黑一片,只能在地面上摩挲,朝眼前的人爬去:“求您、求您饒我一命。我不過是個宮裡的小婢子,從我這裡什麼都圖不到的。”

蘇流風沒有應這一聲,他只是從荷包裡翻出一縷發,以及一串拆開的翡翠手鍊,遞到宮女懷中。

他慢條斯理地道:“這是你弟弟,託我帶給你的。”

宮女聽到弟弟的訊息,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底。

她摸了摸手珠串子,知道這是她前兩年出宮省親,特地給弟弟編的。

還有一縷發……帶著血腥味的發。

什麼人能從弟弟身上絞下一縷發?還混著這樣的血氣。

宮女臉色煞白:“您把我弟弟怎麼樣了?”

蘇流風撫了撫牆上掛著的刑具,小聲道:“你弟弟如何,取決於你。”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三公主鋃鐺入獄的事,你該知道?是誰指使你這樣做的?”

宮女忙給對方磕頭:“我、我不能說。要是說了,我們全家都會喪命的。”

“哦。那死在我手裡,應當也沒什麼?”

宮女知道,這個男人和後黨的人都不是善茬。

她要保住家人,保住她的弟弟。

於是,宮女下定了一個決心,低聲道:“您只是想救三公主是嗎?若我不說出幕後之人,也能助您救出三公主,您能不能大發慈悲,放我弟弟一馬?”

蘇流風嗤笑一聲:“如何不能呢?我自小受佛法洗禮,很懂慈悲為懷。那麼,佛說,如你所願。”

宮女把頭垂了下去,只覺得男人口中的佛陀一點都不善心,聽著讓人渾身都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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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不管怎麼說,姜蘿都成功逃出生天了。

沈美人近身服侍的宮女看到皇女受苦,起了惻隱之心,終於願意認下罪孽,洗刷姜蘿的冤屈。

她同沈美人少時有過交情,怎料入了宮,身份天差地別,一個為主一個為奴。

宮女承認,她是自己嫉妒同為民女出身的沈美人獨得皇眷,一生大富大貴。

她看不過眼,便想毀了沈美人一輩子。她用金珠謀害皇裔,還蓄意嫁禍三公主。

留下自悔的血書後,宮女投井自盡。

姜蘿又被放出了牢獄。

補償她的賞賜之物源源不斷抬入公主府,皇帝卻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錯,露面,和姜蘿道歉。

姜蘿知道,這是天家的顏面,這些禮物是皇帝的遮羞布。

她已經對於宮闈徹底失望,所有恩賜於她而言都不痛不癢。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姜蘿直覺,是蘇先生為她瞻前顧後奔波。

於水火間,先生又救了她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