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皎月站在原地,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婦人。

婦人就那樣看著她,眼睛裡是謝皎月不懂的疏離和冷漠。

謝皎月看不清她眼裡的情緒,但是她好像感受到了什麼。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她寧願相信坐在高臺之上的人是把她接回來給祖母抵命的。

若是這樣,她還可以騙騙自己,騙自己相信與她相伴數年的阿孃還是一個正直疾惡如仇的壞人。

——哪怕她自己被當成惡人。

“雖然這人參害得你三天臥床不起,但是如兒終究是一片好意。況且那百年人壽本來是要給如兒添做嫁妝的,她能給你也可看出姐妹情深。”

“既然你無事,此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謝皎月平靜道:“謹聽夫人安排。”

她早就已經麻木了。

額頭上的口子,背上的鞭傷,還有痙攣到要失去知覺的胃,這些夠她長教訓了。

“不,全都是我的錯,我願意挨罰。”

三姑娘跪在地上不肯起,她抬眼看向主位的謝夫人。

“伯母,你罰我吧,是我害的姐姐吐血,害她三天昏迷不醒,我知錯。”

“姐姐!這分明不是你的錯!”

四姑娘謝新月伸手去拽她的衣袖,“你又不知道她吃了人參會那樣,而且她現在不是還好好活著沒死成嗎!”

沒死成。

謝皎月垂眼看著自己從小寵到大的兩個妹妹,只覺得心裡被冰窖還冷。

她想的竟然是自己還沒死成嗎。

“新月!你怎可如此說?”

一隻坐在下方的婦人開口了。

那是三姑娘謝如月的親生母親,是謝皎月的二叔母。

婦人走到兩人面前,伸手牽起謝皎月的手放在手心裡。

她溫柔地笑著,眼裡藏著點心疼。

“這麼些年,委屈你了。”

謝皎月抬眼看她。

二叔母垂眼看著她的手,“清靜庵的日子不好過吧,手上都長凍瘡了,身子也瘦了,瘦得二叔母都要不認識你了。”

婦人一邊說,眼裡的淚珠子止不住地掉。

謝皎月抿著唇。

二叔母是三年前唯一站在她身邊的人。

謝夫人給她墮胎藥的時候,是眼前這個婦人在給她求情。

三年來,也只有她還記得她這個侄女,每半年會上山看她一次。

因為她,謝皎月不願意和謝如月計較什麼。

謝二夫人輕拍她的手,聲音有些哽咽: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謝皎月垂下眼睛,低聲道:“謝二叔母關懷。”

二夫人破涕為笑,擦了擦眼淚。

“傻孩子,這有什麼謝不謝的。”

她低頭看向跪著的謝如月,帶著嘆息:

“這事是如兒做錯了,她雖然是好心,但還是害得你幾乎喪命,你罰她吧,怎麼罰,二叔母都支援你。”

三姑娘謝如月也仰頭看著她。

“姐姐,這事是我做錯了,無論姐姐怎麼罰,我都無任何怨懟。”

“不要!”四姑娘謝新月尖叫道,“姐姐沒有做錯!憑什麼要罰!要罰也是罰你!你裝病!”

謝新月狠狠推了謝皎月一把。

十二歲的姑娘力氣不小,推得謝皎月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若是後面的知秋扶著她,只怕是已經跌倒在地上了。

小姑娘惡狠狠地看著她:

“人參吃了根本就不會生病!你就是在裝病!”

“夠了新月。”

謝夫人從主位上站起,“這件事我說算了,我說不許追究了就是不追究了。”

“如兒,我知道你心善,但是這件事聽我的,回去好生歇息吧。”

謝如月不敢反抗她的命令,她抬頭看向一旁的阿孃。

二夫人轉身看向謝夫人,“大嫂,人參是如兒送過去的,皎皎也是喝了那人參才昏迷的,這怎可不追究?”

“弟妹,我問你,你可是親眼瞧見那參湯是如兒熬成的,還是說你看見如兒吩咐下人去熬參湯了?”

二夫人抬眼看向她,一時間沒有說話。

“如兒只是將人參送給她,是她自己貪嘴將人參熬成湯喝,這如何能怪如兒?”

謝皎月抬眼,黑漆漆的眼睛看著衣著華貴的婦人,只覺得自己好像要不認識她了。

這真的以前喚她“皎皎”,會溫柔細緻地給她描眉的阿孃麼。

她閉了閉眼,親手驅散那些回憶。

“夫人說的……無半分錯處,是我貪嘴好饞,喝了那參湯,這件事給如月沒有一點干係。”

一句話說完,謝皎月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要抽乾淨了。

她說什麼眼前的人都不信。

與其讓毫無意義的解釋惹謝夫人生氣,還不如順了她的意承認下來。

左右都要死了,不如死之前讓生她之人順心一些。

二夫人轉頭瞧她,分明瞧見了她眼底的寂靜與破碎,那寂靜底下盡是肝腸欲斷的傷痛。

“大嫂,這件事……”

“別說了!”

謝夫人看著平靜的謝皎月,“她既然已經不追究,那就沒什麼可談論的了。你帶如兒和新月下去吧,我有話和她說。”

二夫人嘆了口氣,走之前牽起謝皎月的手,輕輕拍了拍。

“有事來找二叔母,二叔母替你撐腰。”

謝皎月蒼白無力地抿了抿了唇。

“謝謝二叔母。”

偌大的房間內,只剩下了母女兩人。

謝夫人看著面前以前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

“我曾經以為你是月亮。”

謝皎月緩緩抬起眼看她,慢慢道:

“沒人能做月亮。”

謝夫人笑得諷刺,“那是因為你髒了,你髒了就會覺得沒人能是月亮。”

髒了。

她親生母親終歸還是嫌棄她髒了。

“那件事除了幾個老奴之外,其他人我都處理掉了。在外你還是謝氏嫡女,因為老夫人過世,主動前去清靜庵禮佛三年。”

謝皎月抬起眼,袖子下的手捏緊。

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我和你爹替你尋了一門不錯的親事。”

“什麼?”

謝皎月怔愣在原地。

什麼叫做替她尋了一門親事。

“如兒要議親了,你比她年長,再不議親有礙如兒名聲,外面的人會覺得如兒好嫁,非要爭在你這個姐姐前頭。”

謝夫人似乎不覺得說得有什麼不對。

“這門親事你祖父也同意了,後日上燈節,世子爺邀你出遊,你好好打扮,謹言慎行”

“——罷了,我讓雙葉和紅葉跟著你,什麼該說,什麼該做,她們會提點你的。”

謝夫人冷冷地看著她:

“雖是回了京城,你也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莫做出出格的事,我時刻都會派人盯著你的。”

出格的事,她還能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謝皎月不知道。

但眼前之人看她的眼神冰冷與冷漠,謝皎月在想,是在擔心她又用身體去求人嗎?

可是她都要死了,她還能求什麼呢?

至於要嫁之人是哪個世子。

謝皎月在想,無論是哪個世子,她終歸是不該拖累人家的。

殘花敗柳之身,嫁給誰都是惹人厭惡的。

何況她是個要死了的尼姑。

“我不能嫁。”

謝夫人冷冷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我已非完璧之身……”

“啪!”

謝夫人一巴掌拍在她臉上,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間扭曲。

她氣得胸膛都在起伏。

“你哪裡的臉提這件事?”

非完璧之身。

這五個字像烙印在謝夫人臉上的恥辱,赤裸裸地提醒她,她最乾淨高貴的女兒失去了貞潔,像一個蕩婦一樣朝著一個不知名的男人張開了腿。

謝皎月緩緩跪在地上——她甚至沒有伸手去碰發麻的臉。

她那樣痛,卻要裝得那樣平靜。

“我不能嫁。”

她緩緩說:“您親手把我的戶籍給了靜太師父,親口說我不再是謝家女,只是清靜庵裡的一個僧人。”

謝皎月每說一個字都覺得是在剜在自己的心,把以前那些不願意回想起的傷痛親手血淋淋地撕開。

“混賬!”

謝夫人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又解釋不出什麼。

謝皎月聽著那聲“混賬”,緩緩抬頭看向居高臨下的夫人。

如果她這個時候告訴她,她要死了,這位名義上的母親還會為她心疼麼。

謝夫人一垂眼就看見親生女兒的眼睛,那雙原本澄澈的眼睛變得灰濛濛的,像是對她十分失望。

失望。

她有什麼資格對從小教養她的母親失望。

那雙眼睛,謝夫人恨不得親手挖了這雙讓她心痛不已的眼睛。

她猛地轉過身,厲聲:“要跪也別來我眼前跪,礙了我的眼!來人啊!將二姑娘帶去祠堂!”

她氣得聲音都在發顫:“你喜歡跪,我讓你跪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