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骨靈丹的藥效太過猛烈,沈香枝的身體被藥力瞬間填滿,本已在死亡邊緣徘徊,誰曾想竟然被一把拉了回來。

這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好事,因為身體上的痛楚並未消失。如今的她,內力冠絕四方,可是身體脆弱得如同將要腐朽的枯木,輕輕一碰就會碎掉。ap.

這藥不過是延緩了她的死亡,也拉長了她的痛苦。

沈香枝突然一伸手,掐住了許輕塵的脖子,綾含下意識地想要阻攔,但並未成功。

許輕塵被掐住了脖子,呼吸被瞬間切斷,讓他險些昏厥。

「門主!」綾含大喊了一聲,這一聲也讓沈香枝恢復一些神志,她手上的力道輕了許多。

「許輕塵……」沈香枝的聲音乾裂,且充滿憎恨,「現在的你,可真夠歹毒。」

許輕塵奮力掙扎兩下,艱難地說道:「幫我最後、最後一把……算是、算是你還老門主和、和楊帆的債!」

「我不欠他們什麼!」

「你欠!」許輕塵終於掙脫開來,「喬老門主護你周全,你才有機會報仇。楊兄也盡心竭力的幫你,你難道不應該做點兒什麼?如果你不幫我,荊棘門撐不了幾天。他們二人終一生都想壯大荊棘門,就這麼一點兒心願……門主,這個忙,你非幫不可!」

許輕塵毫不退縮,臉上沒有半點懼怕,即便沈香枝虛弱如此,可是單靠內力捏死許輕塵算不得什麼難事。

綾含突然衝許輕塵大吼:「你夠了沒有?!」

許輕塵看向綾含,低聲說道:「你先想好我做的這些是為了誰!」

綾含的身子有些發抖,冷冷地說道:「我最怕你變成現在這樣,沒想到……你真的變成了這樣。這段時間我寧可自己多殺一些人,也不希望你墮落!許輕塵,你太讓我失望了。」

「看來我們想的一樣,我也希望這一切由我來承擔。綾含……」

沈香枝看著他們兩人,不等許輕塵說完,她突然說道:「綾含,幫我穿衣服。」

綾含大聲說道:「門主!你別聽他的!你時間不多,能享受一刻是一刻!你誰也不欠!」

沈香枝悽慘地笑了一聲:「我欠的……我做什麼都沒有天賦,我也曾想過繼承喬飛的遺願……誰知到了最後關頭,我放棄了……算了,最後一顆藥了,我幫他們做完這些。」

綾含瞪了許輕塵一眼:「出去!」

那些江湖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有人躍躍欲試——看來江湖傳聞是真的,沈香枝或許真的死了。

就在氣氛凝滯到極點的時候,大堂內室中走出三個人。

不止在座的武林人士,連荊棘門眾人都覺得驚詫——沈香枝竟然走出來了?

她同往常一樣,穿著一身華麗的黑衣,臉上帶著上位者特有的、不屑一顧的表情,威嚴,有殺氣。

身後的兩人是綾含和許輕塵,他們隨著沈香枝走進大堂。

大堂安靜得能聽到眾人的心跳聲。

沈香枝環視眾人,說道:「諸位來荊棘門,聽說是為了處理一些江湖事務。方才我有要事在身,來得晚了,還請大家贖罪。」

這下沒人敢造次了,那幾個躍躍欲試的也老實了。

沈香枝坐在主位的椅子上,問道:「諸位有什麼事,且慢慢說來。」

來的這些人也不是傻子,他們想好了如果江湖傳聞是假的該怎麼辦,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說辭,拿出了一堆雞毛蒜皮的事來搪塞沈香枝。

一炷香後,聽著這些江湖人的訴求,沈香枝逐漸不耐煩:「好了,如果只是這些事的話,你們跟許堂主,或者馮師爺講就好……沒必要親口告訴我吧?」

沈香枝的威壓讓眾人不敢應答。

她站起手揮了一下衣袖:「諸位,如果沒有要事,我荊棘門就不多留各位了……輕塵,代我送一下他們。」

許輕塵抱拳拱手:「是,門主……諸位,請吧。」

沈香枝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溼透了,綾含看得一清二楚。剛才那幾句話是她強打精神,硬撐了一炷香時間,她終於撐不住了才送客。

等許輕塵送那些江湖人出了大堂,沈香枝的身子終於撐到了極點,臉上瞬間沒了血色,身子一歪,朝一旁倒去。

綾含急忙扶住她,急切地問:「門主!你怎麼樣了?」

「噓……」沈香枝輕聲說,「最後一步了……別露餡……綾含,送我回去。」

最一開始的時候,附骨靈丹一個月吃一次就行,一年後的十天吃一次。到了後來,她一天就得吃三次,藥效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這最後一顆靈丹,竟然連一個時辰都沒有撐得了。

對於這種不斷加重的病情,以及對藥物逐漸增加的依賴,綾含感同身受。

沈香枝回到房間後就倒在了床上,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痛,只是她已經沒有了掙扎的力氣。

綾含將沈香枝的上半身扶起來,給她喝口水,可惜她連完成吞嚥這個動作都極其費勁。

綾含不由得哭了起來,她明白這次不是青恰的後遺症,換做平常,她也會哭的。

「何必呢?」綾含哭著問,「你不是來自蓬萊嗎?長安之戰結束後你就該回蓬萊的啊,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沈香枝笑了笑,回答:「我的……養父母……是很好的人啊……我不想讓他們看到、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的家沒有了,沒有落腳的地方……回想起來……荊棘門……竟然是我居住過最長時間的……地方……」

綾含擦著不斷流出的眼淚:「門主,你……」

「別喊我門主了……」她的聲音愈發小了,「我叫、叫陳敏月……比你大幾歲……你喊我……該喊我什麼呢?」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不知道如果自己有弟弟妹妹她們該怎麼稱呼自己。

「小月姐!」綾含脫口而出,「你不是沈香枝了!你現在就是你自己!」

「謝謝啊綾含……你一直都很溫柔……其實,我有想過、如果我生在普通人家……會不會有幾個好閨蜜什麼的……」

「我知道的……」

那次李鳳嵐來荊棘門的時候,她們兩個就覺得沈香枝有些奇怪,其實仔細想想,那不就是沈香枝在單純的示好嗎?三人年紀相差不大,應該能聊得來的,可是她習慣常常板著個臉,讓兩個姑娘覺得不自在。而且她也不太會聊天。為了不讓兩位姑娘尷尬,她便主動離開了。

當初應該多待一會兒的,說不定真的能多兩個朋友呢。

「綾含……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啊……」

這幾天她躺在床上,身子無法動彈。為了對抗那蝕骨的疼痛,她會想些別的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說,某個草長鶯飛的三月,她在揚州城裡跟哪個富家公子邂逅之類的。這一生缺的東西太多了,根本補不回來。

綾含哭著回答:「男人都很笨的,說話直,稍微繞點兒彎子他就聽不出你的意思。許輕塵那種木頭,不把話說明白他更是聽不懂……喜歡一個人沒什麼好的,淨是糟心事。」

「這樣啊……綾含,你有家人嗎?」

「我沒有的,我是個孤兒,被師父撿回去的。但是師父和師兄對我很好,他們就像我的爹爹和哥哥一樣。」

「好羨慕你啊……我們算是朋友吧?」

「算的!算的!」

「那

……幫我做一件事吧……」

綾含淚眼朦朧,她看到那些黑色的紋路再次出現在了沈香枝的臉上,蔓延速度之快,肉眼可見。

「你說!你要我做什麼?」

「殺……殺了我……」

等藥效過去了,不知道還要昏迷幾天才會徹底死去。

綾含用力點著頭,眼淚幾乎從眼眶裡噴出來。

門主的臥室外,幾個堂主焦急地站在門口。許輕塵站在眾人前面,揹著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門開了,綾含走了出來。

她眼中含淚,臉上的表情既悲傷又憤慨。她的胸口被一大片血液染黑——那是綾含用內力震死陳敏月的時候,她吐出的黑血。

看著眼前的幾個堂主,綾含聲音顫抖:「荊棘門第二任門主……沈香枝,魂歸天際。」

許輕塵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緩緩開口:「來人,給門主收斂儀容……門主過世一事,諸位……還請保密。」

喬飛的墓旁,一座小小的新墳,沒有墓碑,看起來很寒酸。

許輕塵讓人秘密埋葬了沈香枝,所有能表明她身份的東西一概沒有。

墓前只有兩人,許輕塵和綾含。

或許,她四歲那年就已經死了。

「你如願了?」綾含譏誚道,「現在荊棘門穩住了,也已經是你的囊中之物,許門主,不到三年的時間,你爬的很快嘛。」

許輕塵呆呆地說:「你知道,我對權利不感興趣。」

「我不知道,許輕塵,我不懂你!我從一開始就沒搞懂你!你每一步都看似走對了,每一步都走得那麼急,可就沒有想過每一步都還有更好的選擇!」

綾含發現自己的情緒似乎恢復正常了,有正常的憤怒和喜悅,不再偏執,也很清楚自己該恨誰。

「綾含,就快了……」許輕塵有氣無力地說,「只要殺了李鳳瑤,江湖就會恢復正常,荊棘門就不再有外敵。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我就能跟你回揚州,過你想象中的日子?」綾含笑了,「別傻了許輕塵!我就算現在死了,也不會跟這樣的你過一輩子!你還有人性嗎?你讓她吃下那丸藥的時候,你把我關在鐘乳洞的時候,你的心裡沒有半點愧疚嗎?」

許輕塵看向綾含:「何止是愧疚……我那時候,生不如死……綾含,我有別的辦法嗎?青恰的藥效你比我清楚,我曾經想過慢慢減少你的藥量,可是根本沒有效果。你衝我哀嚎的時候,苦苦渴求的時候,我根本沒辦法拒絕你……我只有那一個辦法,你來告訴我,更好的解決方案是什麼?」

綾含也不知道,她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她相信許輕塵還有別的辦法。事到如今,她還想最後掙扎一次。

「我們現在回揚州吧,別管什麼李鳳瑤了,鳳嵐會對付她的……你失去的夠多了,也做得夠多了……咱們回去吧……」

許輕塵搖了搖頭,這個搖頭也徹底擊碎了綾含的信心。

她抖出短刀,揪起自己的一撮秀髮,揮刀斬斷。

「我與你從今日起再無瓜葛,許輕塵,你不用再打著‘為了我的幌子了。」

攤開手掌,秀髮被風吹散,飄散在天際間。

綾含轉身離去,沒有半分流連。

許輕塵蹲下身子,將地上僅有的幾根秀髮撿起來,無比愛惜地握在手中。

連你都否定我了,那我做的這一切,就沒有任何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