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解《尼羅河上的慘案》的人都知道,波洛偵探在說這句話時,船上的情殺案剛剛結案。

這個時候他對小情侶說的話,就好像一個經歷豐富的老人對年輕人的告誡。

好比老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所以,“悠著點”的確更符合劇情。

當然,這不是江山的意思。

上一世他有幸受邀參觀了“上海譯製片廠”的檔案室,其中就存放了80年代前後的譯製劇本。

上面紀錄的翻譯臺詞,很多都有三改四改的經歷。

當年的老藝術家追求的是精益求精。

在之後譯製片的質量逐漸走弱,導致後人更喜歡看原聲電影。

“悠著點?……這真是太……”呂組長第一個開口:“胡廠長,這次對味了吧?”

他一時形容不出自己想要表達什麼,就感覺這句“悠著點”,一定是廠長要找的那句。

“妙啊,哈哈哈,”

聽了江山的翻譯,一直為這段翻譯如鯁在喉的胡嘯,頓覺全身舒暢:“悠著點~你是怎麼想到的?”

江山笑道:“我就把自己設想成大偵探波洛,然後就想自己當時會怎麼說。”

“有道理,”胡廠長感覺這思路很值得學習:“你這位小同志很有譯製影片的天賦啊,不錯不錯叫什麼名字。”

“江山。”

“呂組長,”胡嘯顯然對江山非常滿意:“這位小江同志我要了,一會把咱們廠的福利跟他說一說。”

他邊說邊往門外走,拿到滿意的答覆後,胡廠長得趕緊回錄音棚:“噢對了,小江同志剛剛那句話值兩塊,別忘了今天就給人家。”

能解決廠長的心結,呂組長的心情也不錯:“放心吧!”

就這樣,在胡廠長離開後,江山和那位歲數稍大的男同志一塊被翻譯組留了下來。

“因為目前咱們單位沒有多餘的崗位編制,所以只能招二位同志為臨時翻譯,”

呂組長對兩位新同事說道:

“但廠裡給你們的待遇還是不錯的,一天三塊錢,工作一天算一天,我這打考勤,一個月後到會計室結算。咱們這的正式工工資也沒這麼多。”

這話江山相信,1978年,浦江市的普通工人每月工資40元左右,市級幹部也不過7、80元。

所以,江山對這份臨時翻譯的工作非常滿意。

就在他快要走出大門時,身後的呂組長又追了出來,笑呵呵的遞了兩塊錢給他。

並告訴了江山,在他們浦江譯製片廠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當廠長或配音導演大呼:“誰來幫忙想一句好詞,兩塊了兩塊!”

江山明白了:“就像我今天這樣?”

“對,”呂一這會越瞧江山越順眼,就在十分鐘前,江山又透過了曰語的考核:

“最近文化部搞了個《華曰友好橋樑影片展》,咱們廠正在趕譯兩部曰本電影,”

江山點點頭,印象中這一年正好處於華曰的蜜月期。

呂組長向江山繼續交代道:

“分兩個組同時進行,明天你就進《追捕》那組幫忙。”

“《追捕》?”聽見熟悉的電影,江山有點激動:“好嘞,明天一定準時到。”

呂組長笑著拍了拍江山的肩膀:“小夥子,好好幹吧!”

回家的路上,江山忽然感覺,回到了1978年也挺有意思。

下一秒看到了手裡的兩塊錢,頓時又收起了嘴角的笑容。

現在是1978年9月,久冰初融的節骨眼。

在第一股春風尚未平穩落地前,按兵不動才為上策!

按兵不動倒是穩定,可窮也窮的非常穩定!

一米八的塊頭,這一會兜裡就幾個子。

最近,他說話都不敢太大聲。

……

距離晚飯還有些時間。

老舊的木製高低床上,睡著江家的兩兄弟。

“老三,最近頭還疼嗎?”

這一會,睡在下層的二哥江河,伴著一陣咳嗽聲:“疼的厲害就說,二哥領你再去趟醫院!”

江山敲了敲床框:“少說點話,別一會又喘起來!”

二哥喃喃的道:“放心~死不了,早習慣了!”

江山沒再說話,每天晚飯前他先要眯一會,不然怕待會通宵的夜班抗不下來。

如今他睡的這屋,約莫7、8個平方。

身處大雜院的江家一共三間平房,一間江山父母,一間大哥大嫂帶著一雙兒女。

剩下中間這屋一隔兩半,前面放著一家人吃飯的餐桌,後面這間小的住著江山和二哥。

一張高低床,一張寫字檯,外加一個五斗櫥,很舊但依然穩固。

這原本是小妹江川的房間,今年二位當知青的哥哥返鄉回城後,小妹就在外面的餐桌旁搭了張小床。

江山上一世是個孤兒,一直渴望有個家,不曾想在這一世反而實現了。

江家一共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按照:海、河、山、川的順序起了名字。

江山排行老三,下面還有一個上高二的妹妹。

“自己”之前的風評並不咋地。

返鄉回城剛沒幾月,就已成了遠近聞名的街溜子,前陣子打架還差點把命給送了。(其實已經送走了)

當時睡在下鋪的二哥,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硬生生替他擋了幾磚頭。

當年“江山”15歲初中剛畢業就嚷嚷著下鄉,說是為了讓身體不好的二哥可以留在城裡。

其實就是不想再繼續唸書了。

雖然第二年,二哥江河還是下去了,卻不妨礙二哥一直念著他的好,知青時再苦再累也要省下口糧給弟弟寄去。

“唉~”

一聲長嘆後,江山從回憶裡抽離了出來。

外面傳來了江媽的聲音:“吃飯啦!”

51號大雜院,共分前中後三院,江家所在的後院最清靜,除了江家只有一對姓李的老兩口。

初秋的季節,一家人圍坐在門前的空地上吃飯。

江山一邊吃飯,一邊就著夕陽看報紙。

江媽給他碗裡夾了一筷肉:“這孩子最近真是魔怔了,吃飯還看報,今兒可有你愛吃的紅燒肉。”

江媽長了一張國泰民安的團臉,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兒子江山。

為了能把小兒子調回城,江媽咬牙辦理了提前退休,前主才得以順利回城進廠。

可每個月18塊的學徒工資,他轉手就能為女同事花掉17塊,然後回家再鬧,從沒給過江媽一個好臉。

在江山的回憶裡,江媽暗自流了不少眼淚。

想到這,江山趕緊把紅燒肉一口塞進嘴裡:“媽,真香!”

江爸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苦笑:“那是你好久沒見著肉了。”

江媽的廚藝一向不咋的,江家的伙食就更不能提了。

反正在江山穿來的一個月裡,沒見過幾次葷腥,水果更是連影子都沒有。

江媽提前退休,退休工資減半每月16元。

江父所在的浦江服裝廠,自年頭開始就沒發過獎金。

為了完成上面不斷下發的就業人員分配任務。

現在廠子裡已經是一個工人後面站著一個學徒工。

工人工資也從原先的36元降到26元。

1978年,知青開始返鄉回城。

忽然間,每個單位都接到了擴大人員崗位的通知。

上面的目的很明確,允許身體不好的職工提前退休,工資減半。允許三份工作五個人幹,工資也同理。

目的就一個,加快解決待業青年的工作分配。

江家一共兩位知青,也不知道老二康復後,能不能順利分配。

江山這邊正盤算著,老大江海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老三,你今天去譯製廠了?”

江山點頭:“去了。”

大哥有點意外:“你還真敢去啊?人家沒把你轟出來?”

“小瞧人了不是,”江山給二哥夾了一筷肉:“譯製片廠的胡廠長親自接見了我,還讓我明天就上班。”

“嗯?”老大愣住了:“他們廠究竟招的是什麼工種?”

“翻譯啊,譯製片翻譯,”江山又給大哥夾了筷肉:“幸虧你幫我開了封介紹信,不然連門都進不了。”

這下,不光是老大,全家都愣住了。

翻譯,老三什麼時候會說外國話了?

江媽擔心道:“小仨,你可不能去別人單位忽悠。”

剛來那會,江山一聽這稱呼就全身彆扭,聽久了倒也服了。

“沒忽悠,這就是今天的工資,”

江山把兩塊錢遞給了江媽:“放心吧,你家小三會的多呢。”

江媽看了眼手裡的錢,又看了看江山陽光般的笑容,立刻跟著笑了起來:

“這廠倒是規矩,去了就給發工資了。就是太少了,一個月才兩塊。”

“一天的。”江山強調了一下。

“淨吹牛,”小妹江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瞎話張口就來。”

前主之前的很多行為,一直讓小妹江川很冒火。

在她眼裡,三哥就是一胳膊肘向外拐,拿錢給別人使的二百五。

江爸和二哥笑而不語,他們都太瞭解老三的尿性。

只有大哥江海在沉默,昨天弟弟忽然來找自己幫忙開份介紹信。

當時江海也不信,就讓他說了兩句,雖然沒聽懂,但感覺倒不像是假的:

“老三,”江海疑惑道:“你真的會外語?在哪學的?”

江山就等著這一句呢,他這會放下了筷子,環顧一圈:

“你們知道前幾年,我在鄉下是怎麼熬過來的嘛?”

話音剛落,小院寂靜無聲。

此時,江山的臉上掛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滄桑,彷彿已經陷入回憶:“初中剛畢業那年我就去了蘇北……”

最令人信服的謊言,就是九真一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