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字巷與利兒孃的繡花鋪相隔半個城,由一條貫通南北的梨花街首尾相連。

墨言頂著個大草帽在打盹間隙一揮馬鞭,馬車嘚啵嘚啵奔的歡快。

偶爾從馬車裡飄出幾聲對談,過往人還沒來得及聽清,語聲如煙雲,散在風裡。

馬車簾揚起一角,露出陸安然半張蒙面側臉,“細數起來,劉志泉說機會來了要發財那段時間,正好是遇到金玉娥的時候。”

雲起左手擱在靠墊上,閒適道:“以金玉娥手中財富,算不得金鳳凰,不過稱之為下金蛋的母雞也不為過。”

陸安然表情複雜:“世子這算夸人?”

雲起輕笑:“發自肺腑。”

馬車停下,墨言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世子,田字巷到了。”

雖然來之前已經心中有些數,不過劉志泉和金玉娥關係密切,總以為會漏一些出來,然而劉志泉守的這般密不透風,利兒娘居然一丁點隱情都未曾知曉,還是不免略有遺憾。

所以,離開繡花鋪,馬車直撲金玉娥在沂縣的宅子。

站在金玉娥的宅院面前,兩人頓時明白為何當時利兒娘認為金玉娥找上劉志泉是瞎了眼。

這出院落比起王都那處更加闊氣,金釘朱戶,綵鳳舞門,門前鎮雄獅,張揚欲馳。

墨言上前抓了銅環連叩三下,一時沒有動靜。

“劉志泉手中也算小有薄產,他當真會為了所謂發財拋妻棄女?”陸安然不執著於金銀,故而不明白人的貪念。

雲起反問:“人有業障,貪嗔痴恨愛惡欲,一路走來,你還沒領教?”

陸安然默然。

尹家村父子之惡,沂縣童父之貪,什麼親情倫理在他們眼中,都不及心中那點欲大。

“從旁可引,劉志泉此人好高騖遠,然志大才疏。”雲起揹負雙手,側身站著,陰天光線沉沉,他的臉叫硃紅大門映襯的豔中帶妖,挑眉淡笑全是風情,“金玉娥非普通愚婦,想要從她手中得好處,總要先付出,況且她長相也不差,對劉志泉來說,這算得上選擇嗎?”

陸安然微抿唇,是了,在劉志泉看來不過一紙休書,拋棄的是糟糠,未來卻一片光明。

“說起來……”雲起用摺扇輕敲自己手臂,斂下眼皮低語道:“我更好奇金玉娥怎麼挑中的劉志泉。”

從金玉娥的行事作風來看,可稱得上神秘,來往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了解她,因而與誰都不親近。

但她又甘願成為一個小店鋪老闆的外室,憑她身份,實叫人匪夷所思。

墨言摸著下巴故作深沉道:“也許劉志泉哪方面非常突出呢?”立馬迎來兩雙眼睛虎視眈眈,他縮了縮肩膀,“我哪裡說錯了嗎?”

雲起曖昧的給陸安然遞了個眼神,悶笑道:“對,對的很。”

陸安然耳根微紅,不自然的轉過腦袋。

墨言:“……”他不就想說劉志泉可能打理生意比較厲害,畢竟金玉娥那麼大一份家產,還得找個自己人才靠譜啊。

但世子爺和姓陸的這反應怎麼回事?

暗中跟隨的觀月掀了掀嘴角,“這貨遲早是蠢死的。”

“誰?誰啊?”這時門內傳來一個小丫頭小心翼翼的詢問,門縫只開一條,擠出半隻眼睛向外張望。

“官府辦案。”墨言拿出一塊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沒等對方看清就收了回去。

小丫頭將信將疑,吶吶道:“一早縣署的人就來過,難道你們已經抓住那個賊子了?”

陸安然看雲起,“提前通知過沂縣縣署了嗎?”

雲起搖頭:“未曾。”

小丫頭實不能相信,因著這三人當先的年輕男人太過俊美,比太陽還耀眼,而旁邊女子亦氣度不凡,她雖肚中沒墨無法形容具體,可覺著兩人都是比她家夫人還氣派的人,再加上旁邊一個黑衣男子手持佩劍,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我們確屬官府中人,不過非沂縣當地,而是自王都來,有些事關於你家夫人。”雲起往大門方向指指,挑唇一笑,“站門口可不大好說話吧?”

這一笑,比夏花還絢爛,小丫頭臉色一紅,把門縫漸漸拉大。

當她看到一塊提刑司的牌子時,才確信這幾人當真是來自王都的大官,帶著疑惑將幾人迎進去。

去正堂經過一個小花圃,正當季,裡面芍藥開滿院,香清粉澹,紅豔如火。

想起金玉娥在王都精緻華麗中欠缺點品味的房宅,這裡反而更加秀氣美麗,陸安然手背蹭過花枝往外探的一朵花,道:“花開的很好。”

小丫頭在前邊帶路,聽了這話,回道:“原是茶花,夫人覺得寡淡,便弄了些芍藥種子栽種,今年是開的最好一次,不過夫人有些日子沒回來,倒是還沒瞧見。”

陸安然看了她一眼,心說:她怕是再看不到了。

在正堂坐下,小丫鬟沏茶端上,除了剛開始的警惕外,心情平靜,顯然對金玉娥的死還不知情。

不過,提刑司尚未通函告知沂縣縣屬,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雲起對小丫鬟此前說的賊子略有好奇,“你說縣署的人來過,怎麼回事?”

小丫鬟沒識人之能,也能看出這幾人言行舉止不似普通人,隱隱透出上位者的矜貴從容,心裡有些納悶,難道府中失竊案遇到什麼硬茬子,還驚動到王都了?

“昨晚府裡有賊闖入,盜走許多東西,夫人的首飾和銀票也沒留下兩件。”小丫鬟神色惶惶,雙手絞著衣角,因害怕使得眼眶泛紅,“夫人走時讓我留下看家,如今我……天剛亮我就去縣署報了案,希望程大人早日抓獲賊人,否則,否則我也沒活路了。”

失竊這麼多值錢物件,賣了她也賠不起,抹抹眼淚,抽噎道:“大人,你們不是因著失竊案而來嗎?”

雲起不提這茬,而是問道:“就留了你一人看家?可看到賊子長相了?帶我們去你夫人的房間看看。”

小丫鬟聞言垂下腦袋,手指抓的更緊,咬著下唇囁嚅道:“我,我住在西角屋,賊子半夜闖入,我聽到些動靜……等跑過去一看,夫人房間盡是凌亂,叫人翻的亂七八糟,再查過一番,發現什麼值錢東西都沒了。”

陸安然清透的眸子微有明晰,語聲涼淡卻平和,“你看到了,因心中害怕,沒敢出去,對嗎?”

被輕而易舉看透,小丫鬟捂住臉哭泣起來,眼淚從手指縫漏下,很快打溼了她的襦裙,“我不敢,我太怕了,我……我對不起夫人,求你們了,我害怕,夫人會打死我的,我沒臉見夫人……”

小丫鬟惶恐至極,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眼淚吧嗒吧嗒掉個不停。

雲起兩根手指搭在桌案敲兩下,偏頭看向陸安然,似笑非笑——巧合?

陸安然緩緩搖頭,想到另一個問題,“宅中只你一人打理?從前可有遇到過偷竊?”

“沒有。”小丫鬟滿臉淚痕,倒是還能回話,“夫人喜靜,稍有雜音晚上便睡不安穩,從來就我一人伺候。剛來時,我也擔心宅子安危問過夫人,夫人卻說此地周圍都是富戶,家家都有護院,絕不敢有不長眼的人闖來,即便有,隨便喊一聲,也有賊子好看。”

一開始她還惶恐了段日子,時間久了,發現真如夫人所說,慢慢放下心,誰知昨晚就出了事。

雲起玩味道:“你昨晚怎的沒喊?”

“我……”小丫鬟扭著雙手,又是驚悸又是慚愧,臉色漸漸發白。

昨夜事發,她聽得動靜爬起床,門一開啟對上一雙寒夜當中無比陰騭的眸子,銳如刀鋒,殺氣四溢,嚇的她一聲驚呼全卡在喉嚨口。

後來她躲在被窩裡從後半夜抖到天亮,心中惶惶不已,好似下一刻就有人掀起被子,橫刀見血,以至於熬到天亮,魂都缺了一大半。

不消多問,雲起和陸安然也已從小丫鬟變化不定的表情中窺知一二。

在小丫鬟領著去金玉娥房間的路上,陸安然低聲和雲起說話,“昨天就有疑惑未開,今日說起偷竊倒提醒到我,家中凡有財產者,必憂心守不住,遭賊惦記,金玉娥身邊只一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護院家丁都不請一個。”

雲起深以為然,“總不至於像她所說,蹭用鄰居護丁。”

二人再次一致認定,金玉娥身上秘密眾多,怕不簡單。

“如此,她的死就更可疑了。”雲起最後一個字壓在舌尖,正好停下腳步。

金玉娥這間臥房樸素許多,概因古董字畫被掠空,梳妝檯上首飾也空落落的,抽屜全開啟了,偶爾殘留一顆細小紅色鑲嵌寶石,像是賊人著急忙慌中不小心扯落下來。

床上被褥凌亂,錦被還被撕扯壞一個角,露出裡頭些許棉絮,毫不留情的團扔在床腳。

“夫人還未回來,我沒敢動。”小丫鬟怕被誤會偷懶,連忙解釋,可一說到夫人,又開始緊張憂懼。

“你知道金玉娥在王都的住址?派誰去通知的?沂縣可還有和她交熟之人?”

小丫鬟雖奇怪,也沒聽出雲起問話中不尋常,老實回道:“夫人離開前留了地址,說有急事可讓茶館馬六幫著跑腿送信,不過這回去王都是縣署老爺派的人,按時辰來算,應該在回來路上了。”

雲起朝外打了個手勢,讓觀月去找那個馬六,伸手拿了梳妝檯上遺留下的一小顆紅寶石,背對著小丫鬟道:“你也不用等你家夫人了,她回不來。”

小丫鬟不解。

偏過頭,天光從窗戶穿隙而入,落在他周身,幾分晦暗,“她死了。”

如有天雷,劈的小丫鬟當場震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