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振金鐘二十四聲,二擊玉磬二十九聲,再鐘磬齊交,各各三十六聲。

王都城上空徘徊著一片清澈通透的擊鳴聲,如水波紋一圈圈往外蕩,城內百姓全都聚集到三元宮門前,有些虔誠參拜者,已經跪下默唸禱告語。

“金鐘交徹,玉磬和鳴。”雲起用玉骨扇敲著馬車壁,對陸安然說道:“這是召十方神靈,普臨法會啊。”

兩人這會兒一起出門,為的是進宮,此宮非彼宮,正是道門三元宮。

原因不大相同,所見的人也不同,只是恰好雲起來吉慶坊蹭飯,同時叫人傳召了。

有個事情陸安然不是很明白,“提刑司的廚子放假了?”

玉骨扇在雲起手上打了個轉,桃花眼斜掃一眼,“吃你兩頓飯而已,小氣。”

陸安然扶額,“觀月說你吃飯精細,連煮飯的水都必須是山澗清泉。”

“我可以因人而異……啊~”故意停頓一下,又拖長尾音,含帶說不出的一股子曖昧。

陸安然眼眸飄了飄,看向馬車外面。

雲起支著下巴,漫不經心道:“衣食住行這種東西,有則最好,沒有也死不了,本世子生來富貴,何必苛責自己,你說是不是?”

陸安然不置可否,只覺得這語氣非常欠揍。

“不過吃了你的飯,提醒你一聲,你那個堂妹最近和定安郡主走得很近。”

陸安然有些日子沒聽到陸簡妤的動靜,大概知道她在王都城各家千金當中如魚得水,混得相當不錯。

雲起哂笑道:“你們陸家兩姐妹真有意思,她那頭使勁竄頭,你白得大公主青睞。”

陸安然斂眉沉思,她今日去三元宮,正是收到了大公主下的帖子。自從雅閒居那次春日宴外,她從不曾在任何場合和大公主有過交集,故而對於這場邀約一頭霧水。

“別是要給你做媒,也不對,三皇子小你幾歲,對不上啊。”

陸安然無語地看他一眼,這話說的太沒譜,她都懶得搭理。

雲起卻收了笑意,正經臉道:“你露出這副樣子做什麼,前幾天我還聽說皇后打算把侄女介紹給南宮止。”

“顧郎中令家女兒?”陸安然又搖頭,“他不是讓皇上撤了差事,現在皇城禁衛軍在誰手裡?”

雲起意味不明地挑起一邊眉頭,道:“周紀,原武安侯身邊副將。”

陸安然明瞭,心腹來著。

雲起哼笑道:“皇后還沒求得指婚就出了這樁事,後面也就不好提了,怕皇上聽到顧家再來個遷怒,反而得不償失。”能在後宮長久不衰的女人都是聰明人,更何況坐鎮後宮多年的皇后。

說著,雲起還有些幸災樂禍道:“可惜南宮止好事不成,失個美眷。”

陸安然順口道:“世子若覺得可惜,不如求來給做自己的姻緣。”

“本世子不行。”雲起眨眨眼,“我都定下了。”

陸安然偏過頭看他,卻看到他眼底滑過一抹戲謔,頓時臉色微紅,不自然地移開目光,表面看著平靜,心裡猶如狂風過境,掀起水浪滔天。

馬車停下,兩人分開兩處,一個前往三元宮後殿見大公主,一個朝前殿走去。

往常這個時辰皇帝還在臨華殿看群臣遞上來的奏摺,只是這會兒親身駕臨三元宮,旁邊還多了個仙風道骨之人。

一把拂塵,一身白底藍邊道袍,身形瘦而高挑,腰桿筆直,立如蒼松,眼眸緊閉,單手掐訣,單看外貌動作,就是個世外高人。

皇帝負手站在一旁,居然大氣也不出,只等的那人突然睜眼,皇帝眼皮跟著一跳。

“東嶽真人,可是卜卦出?”

東嶽真人看著不過四十出頭,但其實已至花甲之年,故而更讓人相信,他必是有些仙法道氣在身。

他手上拂塵一甩,指向某個方位,一雙眼睛目光如炬,“王都以南三百里外,帝丘。”

皇帝眼皮壓下,手指摩挲著玉扳指,思索著重複道:“帝丘?”

“上卦為兌,兌為澤;下卦為坎,坎為水。水滲澤底,澤中乾涸,是為困卦。”東嶽真人左手兩指豎起,其餘三指相扣,以超脫世外的語氣娓娓道來,“澤上無水,受困窮之,萬物不生,修德靜守。”

皇帝通道多年,有所涉獵,故而道:“水在澤下,萬物不生,而君子困窮,小人濫盈。”

東嶽真人微微頷首:“不錯,所謂龍游淺水,諸事不如意,是為困龍陣。需擺蘸壇,請三清,滅塵法,誠通三界,表奏諸天,以聖力、道力、經力、恩力,合眾信人之力,祈福消災,轉危為安。”

皇帝眼眸微動:“真人所言,轉機在帝丘?”

“天帝顓頊九十八歲羽化登仙,然肉身葬於高陽丘陵,才有帝丘之名。”東嶽真人引皇帝南望,“困龍缺的便是這一口仙氣,介時星宿位移,龍星飛躍至正南中天高位,便是飛龍在天,無所束縛。”

皇帝眼底略帶深思,他很信任東嶽真人,這種信任和對待武安侯府不同,而是對道家和天法的敬畏。

當年起事前,他遇到名聲未顯露還在小道觀裡掃塵的東嶽真人,對方跟他說:“入水是蛟,一朝飛昇,真龍變天。”

皇帝驚為天人,誠心誠意拜請,後算定起事時機,果然大成。

這回,皇帝讓東嶽真人掐算的是他若準備北征,將北境徹底收入囊中,勝算幾何?

東嶽真人花了大半年時間,又在三元宮設道壇九九八十一日,於今日才卜算出結果。

“朕明白了。”皇帝一揚龍袍寬袖,“真人受累,再替朕去一趟帝丘。”

東嶽真人右手掛拂塵,左手食指彎曲,單掌豎在胸前,雙眼下視,朝前俯首作禮,“無量天尊。”

三元宮外面熱鬧非凡,越到裡面越安靜,每個口子都有禁衛軍把守,閒人不得靠近。

陸安然還見到了那位新上任的禁衛軍統領周紀,端看外貌不像武人,不過精神氣很足,臉稍長,一雙眼睛打量人時,會令對方感覺一股壓迫感。

再後面小花園隔著居室,為女眷歇腳廂房。

陸安然被引路到小花園亭子外邊,侍女對著裡邊福禮後退下,剩她一人單獨站立。

四周空蕩蕩,而亭子四邊都有白紗,看不太清裡面是否有人,但直覺有股視線落在她身上端詳。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正對面的白紗被掀開,走出來一個宮女,“大公主請陸小姐進內說話。”

亭子本身簡陋,只是這會兒鋪了軟墊錦綢,桌上擺開好幾樣鮮果茶點,還有香甜奶味鑽入鼻腔,頓時改天換地,面貌一新。

陸安然行過禮後,大公主讓她坐在旁邊,“聽聞你們北境的人口味偏鹹,不如你今天嚐嚐我煮的甜奶怎樣?”

陸安然倒有些意外,沒想著大公主還有這等閒情逸趣,她捧著碗喝了一口,不得不承認,口感極好。

大公主自己卻不吃,目光落在陸安然身上,“你平時吃飯都蒙著臉?”

“臣女怕唐突了公主殿下。”陸安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

大公主視線下移,“不好喝嗎?”

陸安然半垂目,東西好吃與否在其次,關鍵是與誰同桌共食,“許是臣女吃慣了鹹食,故而品不來王都甜點。”

大公主一揚手,讓人將桌上這些撤下去,涼亭裡少幾個伺候的人,一下子空曠起來。

“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臉?”大公主說的直接。

陸安然遲疑了一下,手伸到耳後取下掛繩,右邊半張扭曲的臉暴露在空氣裡,上面經脈猙獰,狀若鬼臉。

大公主被嚇了一跳,隨後眼中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憐憫以及微不可見的鬆口氣。

“臣女失禮。”陸安然再次覆上蒙面錦布。

大公主微笑:“無礙,你這樣會很辛苦吧。”

陸安然蹙了蹙眉頭,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擁有這樣的臉,雖然非你所願,但從小一定飽受非議,不得眾人理解。”

“還好。”

大公主遺憾的神情搖了搖頭,“可惜了。”

陸安然自己都很坦然,所以不太明白大公主為何一副如此痛惜的模樣,“臣女習慣了。”

大公主還是嘆氣,“也難怪你走了仵作這條路。”

陸安然不懂大公主的心思,就如同她不懂得大公主今朝邀約難道只為她的臉表達一番沉痛之情?

照理說,陸安然插手王都神狐案,而顧家又因為這個案子失勢,顧秦牧更是直接丟了差事,大公主是皇后的人,見面都該給個白眼,或者像定安郡主那般尋仇都正常,就如今這般不太正常。

“你和雲世子走的很近,他可有看過你的臉?”大公主很是突然的轉了話題。

陸安然一個激靈,難道這才是正題?

“臣女與雲世子從未談及這方面。”暗指不熟。

果然,大公主神色中閃過一絲滿意,“世人都說雲世子言行無狀,如此看來他還是個君子。”

陸安然不語,她大概明白大公主的目的了。

大公主嘴角微揚,笑容端莊不失皇家儀態,“你為仵作,雖有查真相、替人沉冤昭雪之能,但我以為,長此以往,非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