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煙花升起的地方越來越近,山間的土人也聚集得越來越多。

上萬人聚集在一座山裡是什麼場面?

那是真正的無邊無沿。

煙花升騰起來的峽谷邊上,上千人手持長刀靜靜的等待著追兵。

他們是後來趕到這裡的白蓮教徒。

佛子和聖女一共帶來三千多人,這麼多人一起鑽進山林深處,即便是佛子也不可能帶著他們全部走出雲南。

剩下的人,佛子留下命令,讓他們阻撓追兵一段時間之後,便各自逃命。

所以他們算是佛子放棄的第二批人。

除了聚集在這裡的上千人,再加上土人們從山中零零散散送到通海縣衙的數百人,以及戰死在望月寨官道上的佛徒,佛子真正帶走的人,不過千人上下。

損失了近乎三分之二的有生力量,白蓮教這一次可謂是損失慘重。

陳堪和麥琪騎著老虎率先走進峽谷。

兩人一言不發的看著這些悍不畏死的白蓮教徒。

片刻之後,峽谷之中忽然熱鬧了起來,土人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整座峽谷封死了。

立身於峽谷之中的白蓮教徒們完全沒有身為棄子的自覺,相反,他們的臉上充斥著狂熱之色。

為佛子效死,是他們的榮幸。

況且,他們根本不會死,死的不過是一具肉身罷了,他們的靈魂依舊會迴歸真空家鄉,繼續為聖母效力。

陳堪從虎大王背上下來,看著眼前面色狂熱的白蓮教徒,心中不由得有些遺憾。

他知道,這一次又讓佛子和聖女跑了。

陳堪已經從充作斥候的土人口中得知,佛子帶人進入了原始森林更深處的訊息。

那是連當地土人都不曾涉足的真正的大山深處,陳堪沒有勇氣繼續追進去,土人們也不會做這種無畏的犧牲。

在土人們看來,只要有人償命就行了,包括此次受損最大的擺夷土司少族長在內,他們都不覺得有什麼繼續追進山林的必要。

望月寨死了四五十個青壯,他們殺掉的白蓮教徒也有數百人了,一比十的戰損,已經是大賺特賺。

陳堪也沒有辦法改變土人們樸素的價值觀。

雖說雲南的各處關口都有重兵把守,沐晟也早就下了命令,讓各處關口的守軍配合陳堪圍殺白蓮教餘孽。

但以佛子的狡詐,陳堪不認為還有繼續追下去的必要。

畢竟佛子在青龍峽那種近乎絕殺的場面下都能成功逃得性命,而現在的局勢,比起青龍峽差得實在太遠。

陳堪伸手一揮,潛藏在各處的土人們便嚎叫著向那嚴陣以待的白蓮教徒殺了過去。

“白蓮降世,萬民翻身,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佛徒們高喊口號,悍不畏死的迎上密密麻麻宛如螞蟻一般的土人隊伍。

山裡本就是土人的主場,白蓮教徒們再怎麼反抗,十倍的人數差距就擺在這裡。

更何況,他們現在已經沒了山田次郎那種可以以一敵百的猛人。

徒勞的反抗為他們增添了一絲悲壯。

看著白蓮教徒們臉上帶著狂熱之色慷慨赴死,陳堪沒有絲毫惻隱之心,這些人都是白蓮教的骨幹,白蓮教教義對他們的洗腦已經深入骨髓,再無清醒過來的可能性。

短短半個時辰,峽谷之中便被屍骨填滿。

鮮血匯聚成溪流,緩緩的順著峽谷流向了遠方。

濃郁到無法化開的血腥味讓所有人都緊緊的皺起了眉頭。

陳堪面無表情的看著一地的屍體,淡淡的說道:“將他們的頭顱砍下,帶回望月寨,祭奠那些死難的鄉民,屍體就地掩埋!”

麥琪將陳堪的話複述了一遍,土人們便嘻嘻哈哈的開始剁頭。

雲南自古以來便是民風彪悍的地方,在見慣了死人的土人們眼中,這些屍體和山中的獵物沒什麼區別,剁下他們的頭顱帶來的快感甚至還不如他們獵殺到一隻野雞。

上千顆頭顱壘成京觀擺放在一旁,陳堪只是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雖然剁下頭顱的命令是陳堪親口下達,但當真正看見京觀成型的瞬間,他還是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

不出意外的話,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這上千顆人頭組成的京觀,都會成為陳堪做噩夢的素材。

峽谷就是天然的墓坑,上萬人齊心協力之下,很快便夷平了一座小山頭,而堆滿無頭屍體的峽谷,也在土人們努力之下,與移開的山頭齊平,在兩山之間形成了一小塊壩子。

很多年以後,這塊壩子說不定會形成一個村莊或者寨子。

回程的速度就要比追殺的速度快上許多。

土人們將人頭像別獵物一般別在腰間,蕩著樹枝進入山林,陳堪在姍姍來遲的一眾親衛們玩味的目光裡,翻身上了虎大王的後背,摟住麥琪纖細的腰肢揚長而去。

一天一夜之後,小小的望月寨被無數的土人塞得滿滿當當。

寨子前方的佛塔之中,陳堪恭恭敬敬的在鎏金的佛像前一拜。

經過望月寨所有鄉民商討過後,土人帶回來的那些白蓮教徒的人頭被放進了佛堂之中,讓他們在佛祖面前懺悔他們曾經犯下的罪孽。

擺在佛堂最中央的,是一具嶄新的骨架,骨架缺少了一隻手臂,被鄉民們用竹篾固定成請罪的姿勢跪在佛祖面前,支撐著骨架不倒的,是一根白蠟槍桿。

陳堪沒有去問骨架的血肉去哪裡了,他不敢問。

小小的望月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過,那些有親人死在白蓮教手中的鄉民跪在陳堪面前,用陳堪聽不懂的土話,誠摯的向他表達謝意。

陳堪的眼眶酸酸的,他排開人群朝一棟小小的竹樓走去。

伸手推開竹樓的小門,就見阿刀紅腫著雙眼在收拾竹樓。

老人死了,他常年待在軍營裡,竹樓便空置了下來。

他需要把一些用得到的東西帶去城裡。

見陳堪推門而入,阿刀放下手中的活計,拱手道:“欽差大人。”

陳堪走到火塘邊坐下,問道:“阿金將來也要跟你一起去城裡生活嗎?”

阿刀取過一個竹杯,來到火塘邊蹲下,扒拉一下火塘裡的木炭,提起水壺為陳堪倒了杯水。

遞給陳堪時應道:“她一個人留在寨子裡,我也不放心,況且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到城裡去生活,卑職也好為她尋一個如意郎君。”

“嗯!”

陳堪伸手接過竹杯,頷首道:“也好。”

氣氛一時間沉默下來。

喝了一口水,他淡淡的說道:“本官准備回京師了,這一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雲南,阿金她...現在人在哪裡,臨走前我想見見她。”

陳堪很想見見阿金,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可惜從他回來望月寨到現在,阿金也沒有露過面,似乎是在有意躲著他。

他問了鄉民,但沉浸在悲傷之中的鄉民也說不清阿金去了哪裡,只是告訴他從他離開寨子以後,阿金也就消失在了寨子裡。

無奈之下,陳堪只好來見阿刀。

阿刀一愣,隨後搖搖頭道:“卑職也不知道這丫頭去哪裡了,應該是在城裡她母親那裡吧,卑職去搬救兵時,交代過她去城裡尋她母親。”

聞言,陳堪蹙眉道:“你去搬救兵之前交代的?”

“是啊。”

阿刀一愣,隨後沉聲道:“確實如此。”

“可本官在離開寨子之前還見過她。”

陳堪的臉色沉了下來,心裡忽然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她沒有去城裡?”

“這妮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呢?”

阿刀心裡也有些緊張起來,但仍舊強笑道:“可能,是送完她阿公上山之後去了城裡。”

“我問過了,這幾天沒有人見過她,她阿公上山那天她也不在。”

陳堪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嚴重,阿刀聞言也是忍不住慌亂起來。

“這妮子,去哪裡了呢?”

阿刀有些慌亂的起身:“我去找!”

陳堪道:“分頭找,本官去臨安,讓麥琪他們幫你。”

兩人急匆匆的走出竹樓,方胥趕忙迎了上來。

“大人,怎麼了?”

陳堪一邊走一邊吩咐道:“召集人手,去臨安。”

麥琪和馬寶兒還有擺夷的少族長見陳堪出現,本想上前告辭的。

但陳堪的面色很不對勁,而且正在朝他們走來,三人也就待在原地沒有動彈。

“阿金不見了!”

“還得麻煩諸位帶著麾下的人手幫忙找一找。”

陳堪沒有廢話,快速的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阿金是誰?”

“阿刀的女兒!”

三人點點頭,找個人而已,一點小事情。

連追殺白蓮教徒這麼大的忙都幫了,也就無所謂再幫一個小忙了。

陳堪一把拽過來阿刀,讓他配合三大土司府,問清楚阿金她孃的店鋪在何處,便帶人打馬掉頭回了臨安。

就算不找阿刀,陳堪也是要回臨安的,沐晟這次算是幫了他的大忙,若非是他帶著親衛嚇走了山田次郎,只怕整個望月寨將無一倖免。

於情於理,陳堪都該去見一見沐晟,一為感謝,二為辭別!

中午時分,陳堪打馬狂飆至臨安城中,順著阿刀給的地址來到一處店鋪。

這是一家賣吃食的小店,店鋪不大,但生意很好,店鋪裡坐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食客。

有沐王府這座龐然大物存在,尋常人敢在臨安城中縱馬狂奔,這會兒估計已經進了大牢。

但陳堪是欽差,臨安城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在陳堪到達臨安之前瞻仰過他的面容。

所以許多人也只是嘴上咒罵了幾句,便又各自忙碌起來。

陳堪走進店鋪,一個婦人便迎了上來。

“這位大人......”

話未出口便被陳堪打斷。

“你是阿刀的妻子,阿金的母親?”

婦人下意識的點點頭,便聽得陳堪繼續追問道:“這幾天阿金來過你的店裡嗎?”

聞言,婦人的臉色瞬間警惕起來:“這位大人打聽小婦人的女兒作甚?”

陳堪皺眉,看來婦人還不知道望月寨發生了什麼事情。

“阿金不見了。”

“本官和阿刀找遍了寨子都沒能找到阿金的蹤跡,阿刀便讓本官來城中看看她在不在你這裡。”

陳堪迅速給婦人解釋了一句,便見得女人臉色大變。

“什麼,阿刀不見了?”

看見女人臉上的表情,陳堪心裡一沉,看來阿金不在這裡。

“這位大人,阿金怎麼會不見了了呢?”

婦人的臉色慌亂起來,引得店鋪之中的食客頻頻側目。

“你有空回寨子一趟吧。”

既然阿金不在這裡,陳堪也不再多留,轉身便要走,卻冷不防被人揪住了袖子。

“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婦人現在已經是處於六神無主的狀態,緊緊的抓著陳堪的袖子,滿臉慌亂道:“寨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堪見掙脫不得,只得柔聲道:“你先放開本官,寨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一會兒本官帶你回寨子,你就在這裡等著,本官先去趟侯府。”

陳堪人畜無害的臉讓婦人放下了戒備,見她依舊滿臉擔憂,陳堪示意她安心,出了店鋪便朝侯府趕去。

陳堪沒有在侯府裡耽擱多長時間,沐晟清楚陳堪現在的情況,倒也沒有過多挽留,隨口安慰了陳堪幾句放寬心之後,便放任陳堪離去。

臨近晚間,陳堪帶著婦人再次趕回瞭望月寨。

剛剛走進寨子,陳堪便發現村民們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太正常。

寨子前方的廣場中央,阿刀雙目無神的坐在地上,手中拿著一塊血跡斑斑的破布。

見狀,陳堪心中生出一抹苦澀。

婦人一看見阿刀坐在那裡,便衝到阿刀身旁,用土話問著什麼。

“欽差大人,沒有找到阿金,只在林子裡找到了她破碎的衣衫,衣衫上全是血跡,我等懷疑,阿金已經遇害了。”

擺夷少族長向陳堪稟報了搜山的結果,臉上帶著沉痛之色。

望月寨本就是他們擺夷土司府治下的同族之人,族人連續遇害,他也是忍不住心有慼慼焉。

擺夷少族長的話音剛落,廣場中央便傳出婦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悲傷的氛圍再次瀰漫,寨子裡的人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