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蘭亭處,風景秀麗,庭院開闊。

環顧唯見楊柳依依,春日的暄煦似輕紗般覆了世間,溫暖而美好。

貴族女眷們齊聚於此,或三五個圍在一起談笑風生,或臨水自立、倚樹獨憩,或已先一步入席,總歸都在等待宴會開始。

每年的沐蘭節,男女不同席,女眷宴席通常位於庭院,午後起始,黃昏結束,女郎們品茗交談,食些佐茶點心。正式的沐蘭宴,則是晚間在大殿內進行,天子與百官宴飲餐敘。

依照往年慣例,女賓之宴,自然由貴嬪馮月儀親自主持。

自文昭裴皇后薨逝,天子曾言不再立後。鳳印移交至品級最高的馮貴嬪手上,後宮內大小事務實際都由她打理。

馮月儀乃司徒馮犀之女,便像每個出身渤海馮氏的女子一樣,註定入宮為妃。

她今日薄施了胭脂與妝粉,淺笑溫雅,從眼角眉梢到每一根頭髮絲,都透著柔和溫婉。一身湖藍色華服雅緻得體,上有精美的聯珠紋,更襯其人霞姿月韻。

裴西遒率羽林衛來時,馮貴嬪尚未落座。

“參見貴嬪,”裴西遒向她行禮,“臣奉陛下之命,特呈來東海郡進貢的珊瑚樹十隻,供夫人女郎們觀賞。”他停頓一下,又道,“午時御苑有獸逃出籠子,險些傷及太子。雖已抓捕歸籠,但事態未定論,沐蘭宴又掃興不得,陛下便命臣在曲水蘭亭附近佈下羽林衛,保護各位女眷安危。”

“那就有勞裴中郎將了。”馮月儀頷首微笑。

裴西遒再度行禮,轉而去指揮羽林衛分佈。

身後傳來女聲:“貴嬪可有聽說,今年沐蘭宴,曇璿王也會參加?”

來者是貴華夫人,凌蕙質,尚書令凌儉之女。

“曇璿王回到平城,自然是要參宴。”馮月儀答。

凌蕙質則浮躁道:“一個荒淫殘廢的王,和他那堪稱‘褒姒’、‘末喜’的妖妃?好端端的沐蘭節,怕是要生出好多事端了。”

馮月儀蹙眉,輕聲說:“聽聞王妃身世可憐,同為女子,你我何苦將其惡意揣度?”

“長公主到——”有宮人立在拱券門樓下,高聲通稟道。

四下突然就靜默了下來。世家婦人與妃嬪們左右列作兩排,恭恭敬敬地略微低首。

馮月儀端莊起身,離席往前迎去。凌蕙質不甘其後,也匆匆站起來相迎,露出一副諂媚的笑。

眾人只見,在無數宮人的擁簇下,一道身影踏入庭院,髮髻珠翠琳琅,身姿高貴優雅。

她有著深邃立體的眉目鼻唇,妝濃卻不喧賓奪主。一身鮮明的黃色華服,長裙曳地,裙上繡著牡丹花與祥雲的紋樣,分外華美綺麗。

扶光長公主,天子長姊——元珺炆。

姿貌之絕倫,氣韻之攝人心魄,宛如仙露明珠,獨一無二。

“相隔甚遠,便聽得此處,彷彿有爭吵?”

“長公主殿下,妾與馮貴嬪正在談論……那位神秘的,曇璿王妃,”凌蕙質道,“妾素聞此女穢名遠揚,未免擔心她從曇璿郡禍亂到平城,可馮貴嬪卻替那女子說話……”

元珺炆聽罷,微微一笑,面向馮月儀。

“貴嬪與貴華,天子後宮中,品階至高的兩位夫人,莫為無足輕重之事傷了和氣,教人看了笑話。”

她頓了頓,又意有所指般,笑意幽深:

“我大魏的女子,或驍勇果敢,或知書達理,或名貴如牡丹,或清純如蓮,或常自比於梅蘭竹菊,各有各的骨氣,各有各的驕傲,”

說到這裡,長公主忽然話鋒一轉。

“自是不曾見過,柔弱無骨的‘菟絲花’——羸弱,淺薄,獨活不得、非得依附男人汲取養分,天性纏人吸人血,一個勁兒地往上爬,”她嘆了口氣,“哎,本宮時常勸導年輕的小女郎,做人莫學‘菟絲花’,那樣生存,有何意義呢。”

四周傳來附和的謔笑聲,此起彼伏。

突然,元珺炆身後的內侍被什麼人強硬地衝撞了開來。

未等她返身,眼角餘光闖入了一抹鮮豔的紅色。

元珺炆猝不及防,肩膀被什麼人狠狠地頂撞,力氣大得令她踉蹌一步,險些栽倒旁側。

她在宮人的攙扶下站穩,目光幽幽,平靜前望。

那故意衝撞她的,是一名紅衣女子。

這廂,羽林衛在周遭布控好守衛,珊瑚樹也在裴西遒的監督下安放妥善。

他正欲率軍離開,卻被庭院內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遠遠一瞥,裴西遒只覺得那女子有點眼熟。

但很快,不久前才拓印進心底的面孔與身姿,一下子浮現眼前。

她現下的打扮,全然與午後大相徑庭——若說當時的她,是清澈的溪,皎潔的月,是漫天落英中最純質的美好。

此時此刻,竟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似濃醇的酒,熾烈的火,似昂首於黃泉途畔的曼珠沙華。

絳衣勝紅蓮,彎曲曲蛾眉掃黛,慢鬆鬆雲髻高盤;豔妝濃抹,堆疊綺羅,不僅無顯庸俗,偏與那精絕的姿容相得益彰。

“你是誰家女眷?如此的沒教養!”

“何人在此放肆!膽敢衝撞了長公主?”

一時間,無數道目光紛紛投向那女子。

她卻對質問與冷眼視若無睹,只自顧自往前走,始終掛著百媚縱生之笑顏。

每一步,嫋嫋婷婷,風風韻韻;每一瞬,臉襯豔霞,萬種妖嬈。

絢麗而招搖,張揚而明豔,便是令群芳百花皆自慚遜色。裴西遒遙望著她,視線竟無法從其身上移開半寸。萬物彷彿頃刻間靜止——風靜,雲停,聲息,鳥無鳴——可他的心卻還在怦然跳動,愈發強烈地跳動著。

但見她在空地處站定,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略側目回望;再開口時,用著足以令所有人聽清的聲量。

一字一頓,矜傲地報出了名號:

“曇璿王妃,雍羽。”

嗓音嫵媚,猶如仙樂般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