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晏不知抽了口氣,停下腳步,慘白的臉上逐漸恢復血色,“我只是沒料到,只是沒想到,他們竟然會……”

話音未落,不遠處傳來一聲唸誦,縹緲無垠的咒語自少女口中傳出,晏嬌嬌手指快速變化,御劍疾步上前,當空成訣。她並指呈劍訣,立於飛劍之上。

“晏不知,留步。”她說,“不然,死的人會更多。”

殷晴樂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晏不知的手極快地動了一下。一抬一放間,和光出鞘,慘白的劍氣飛出,以雷霆萬鈞之勢朝晏嬌嬌砍去。

“叮”,一聲。

劍氣撞在金色防禦罩上,一路劈開數道防護,直逼晏嬌嬌面門。晏嬌嬌早有預料,劍光襲來,渾身亮閃閃的首飾叮叮噹噹作響,全是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法器。

一道屏障,兩道……

晏嬌嬌不知有多少防禦的法器,伴隨她身上的法器一件件崩落,劍氣亦慢慢淡去。

晏不知翻手又是一擊,破開她身上的最後一道防護。伴隨轟然一聲響,晏嬌嬌的身體狠狠摔在雪地上,又被拉扯著,強行拽回,扔在晏不知腳邊。晏嬌嬌被威壓按在地上,咬牙切齒,動彈不得。

“我說過,若你們再來進犯,我不會留手。”殷晴樂第一次從晏不知的話裡,聽出毫不掩飾的怒音。哪怕他被魔氣衝昏頭腦,幾近失控時,他的語調仍像玉石銀溪那般,清潤溫和。

他握劍的手骨節泛紫,一條條青筋於其上凸顯。晏不知雙目微紅,和光出鞘時,已然沾染洶湧的殺意。

晏不知向殷晴樂說了聲:“等我會兒。”

提著雪亮的和光,走向被他放在地上,早就不完整的三人。哪怕是修士,傷成這幅模樣,也只有死路一條。握緊劍柄,低下頭,在三人殷切的目光中,眼神有些發直。

“三位。”他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念出來,牙關緊咬,聲音沙啞,“我會盡可能快些。”

抬手揚起和光,往下倏地直刺。

殷晴樂沒忍心繼續看,連忙轉頭,忽地看見晏嬌嬌直起身子。她不停地咳血,手中長劍已然變了形狀,從鋒利劍刃變得細長綿軟,由她握著,沒入地面。

手中的螢幕顯示,不遠處的圓形範圍,出現無數灰黑色的小點。

綠點是她自己,紅點是其餘人,黑點又是什麼?

“你要做什麼?”殷晴樂看向晏嬌嬌,疾聲道。

晏嬌嬌迎上她的目光,笑了起啦。

“我以為,他就算不瘋魔,至少會失去理智。”她揚唇答道。她身上流血不止,嘴角卻詭異地翹起,“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安然無恙。小丫頭,是你在救他嗎?”晏嬌嬌笑盈盈地看向殷晴樂。

“他是君子,要是你下定決心依附他,做一朵柔柔弱弱的菟絲花,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可惜我命途多舛,只能做惡人。”

她朝晏不知的方向看去,翻手按在地面,靈力迸發。那一刻,殷晴樂明白黑點是什麼了。晏不知手起劍落之時,標誌被腰斬的三人的紅點,剎那間暗淡變黑。

“誅魔靈陣,起。”晏嬌嬌唸了一聲。伴隨紅衣少女振臂上揚,倒地三人身下浮出陣法圖案,轉眼朝外不停擴大。

“刷啦啦”鎖鏈聲響動,天地間彷彿透明圓碗倒扣,赤金鎖鏈拔地而起,交織匯聚在高空之上。

誅魔靈陣。

殷晴樂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來自晏不知之口。他說,玄赤宗試圖引他入魔,再以誅魔靈陣困住他。

原劇情中,晏家應當也是以這種辦法,打算把晏不知殺死在萬仞山底。結果適得其反,反而上上下下被屠了個乾淨。

可現在晏不知並未入魔,他們佈置誅魔靈陣沒有意義,即使陣成,也會削減陣法的威力。

陣法金光四射,刺得殷晴樂眼睛生疼,她伸出手擋在頭頂,勉強睜開眼睛。

目光所及之處,赤金鎖鏈交織,自下而上,毫無規律地攪動在一起。靈力鎖鏈的撞擊聲,空氣嗡嗡的振動聲,若有若無的咒術唸白聲,交織在一起。

鐵鏈之上,是數百條反覆出現的金文,有純淨無比的靈力組成隱約透出點點幽藍。

又是藍色。殷晴樂心頭一驚。

自穿越以來,她不知看了多少次這種色彩。她不明白這點幽蘭的意義,但光是猜也猜得到,那鐵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心念微動間,殷晴樂終於受不了大陣耀眼的光芒,忍不住目光下移。她想起晏不知還在陣眼中心,擔心他的狀態,匆匆回首去看他。

一朵朵小藍花,盛放在殷晴樂眼底。

可愛的,嬌嫩的,從死去修士體內鑽出來的,熱烈綻放的藍色小花。

爭先恐後,鯨吞蠶食,將死者的半截身體吸乾。把修士吸成乾屍後,又扭動花下的藤蔓,朝同樣驚愕的晏不知攀去。

若非殷晴樂一直在有意鍛鍊自己,現在的這番超出她認知的景象,足以把她活活嚇瘋。

“誅魔靈陣?”她自言自語,“什麼樣的靈陣,會是這般模樣?”

《問天道》中的功法術式,大部分都是儒釋道俗家的雜絨,凡是正道功法,絕不會出現吸食血肉的環節。

她被嚇得神志不清,耳邊再度傳來晏嬌嬌的密語傳音。

“此陣乃是我宗獨門秘法,一旦啟動,傾盡幾百名弟子之力,魔物插翅難飛。雖然主要的物件是魔物,但維持住本心的修士,也未嘗不可在此擊殺。”

晏嬌嬌早就撐起身子,操縱真氣飛離原先的位置,雪地裡只留下一灘血水。她歪著腦袋,饒有興致地打量殷晴樂。

“你呢?還打算和他在一起嗎?現在向我下跪求饒,我說不定能帶你離開穹痕淵。”

“滾開。”殷晴樂難得罵髒話,“我絕不會與你們這群人同流合汙,我嫌髒。”

話還沒說完,晏嬌嬌捏碎傳送符,周身被點點螢光包裹。她自詡進入安全領域,笑嘻嘻抬手回招。

殷晴樂腳下雪地一鬆,軟劍自雪中拔地而起,飛上她的肩膀,圈在細嫩脖頸處。速度之快,殷晴樂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一個廢物凡人罷了,誰要聽你的回應。我只是突然想到,你一直跟在他身邊,晏不知似乎很重視你,要是你死了,他當會很難過。修士入魔,靈陣自然能發揮更強的威力。”

軟劍驟然收縮——

——鐺。

真氣護住殷晴樂的脖子,擋住晏嬌嬌削鐵如泥的軟劍,而後朝外鋪開,化作氣劍,將劍身斬為碎散雪片。

“沒事的。”殷晴樂聽到晏不知的聲音,頭頂一張結界罩下,把她安然地護在其中,“我在你身上留了真氣,沒有人能傷到你。”

“是我的不好,慢下腳步,害你困在這裡。”他垂下睫羽看她,“別怕,我定護你無恙。”

殷晴樂還沒來得及回答,晏不知背手一劍,劍氣彷彿新月弧光,劈在轉身想逃的晏嬌嬌身上。

“你是想傷她?”晏不知冷聲問,“那我便將你的話原話奉還,不過是個骨齡五百的元嬰,有何資格叫囂。”

纖薄的長劍迎著月光,映著雪光,於寒風中振動嗡鳴。劍身銀白,反射出晏不知的半張側臉。他神情冰冷,信步走出陣眼,那些在他腳底束縛文,甫一與之接觸,立刻四散崩潰。

晏不知翻手刺出一劍,劍氣直衝還沒開啟傳送的少女而去。

晏嬌嬌自從領了命令,一路精打細算,為捆住晏不知無所不用其極。她想著陣眼處設有結界,而她捏碎符紙,還差須臾便能離開穹痕淵,晏不知就算是修為高深,也能困上他數息,哪裡想到無暇劍光會撲面而來。

她召出真氣,卻如何擋得住。她從沒見過晏不知使出全力的模樣,如今眼睜睜地看著防禦被層層削開,額前冷汗密佈。被砍傷的前一秒,晏嬌嬌走投無路,悽聲喊了句:“父君救我。”

無人應她,唯有大陣作響。伴隨淒厲的慘叫,晏嬌嬌的臉上赫然多出抹血痕,一路蜿蜒朝下,險些將整個人開膛破肚,她重重摔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殷晴樂哪怕沒有修為,也能感覺到晏嬌嬌周身的威壓一降再降,氣息迅速變得微弱。

晏不知沒再手下留情,出手便直接砍碎了她的元嬰。他倒提長劍,於雪面上劃出長長拖痕,像勾魂的惡鬼,面無表情地朝晏嬌嬌走來。

晏嬌嬌顧不得疼痛,調動渾身真氣捏決,想讓自己儘快離開穹痕淵底。

眼見晏不知一步步走近,她當即趴在地上,淚眼朦朧地傾訴:“好阿弟,你當是明白的,父君視我為工具,我若不聽他的話,便是死路一條。都是父君逼我做的。”

晏不知沒有回答,腳步未停,劍端殺意更盛。

晏嬌嬌一邊求饒,一邊往後爬,力求和晏不知拉開距離。終於,和光劍鋒到來時,捏碎的傳送符終於起效,晏嬌嬌側身一滾,從誅魔靈陣中逃離。

她消失時,當空響起晏尋的厲聲斷喝:“叛宗者晏不知,束手就擒,免得在法陣下受皮肉之苦。”

晏不知沒有理睬空中傳來的聲音,眼見揮出的劍刃落空,沉默半晌,緩緩抬手,反身劈向大陣凝成的結界。

他的神色陰沉得可怕,一雙眼睛空空洞洞,情緒彷彿凍結在冰天雪地中。

轟隆一聲響,靈力對撞好似山崩地裂,殷晴樂只覺地動山搖,甚至穩住腳跟,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誅魔靈陣的各個角落,影影綽綽似有人站立,和光劍氣狠狠撞在大陣結界,震得四周空氣翻騰。那幾個站立的人影不約而同地晃了晃,卻沒有移開腳步。

晏不知的動作頓了頓,金光太盛,他看不清結界外的動向,但以他方才的劍氣,那幾人鐵定已然重傷。

握劍的手背上青筋疊起,晏不知面上血色盡褪,嘴唇隱隱泛白。心頭情緒起伏,加之體內不斷滋生的寒毒,晏不知撇過頭去,咳嗽幾聲,以手背拭去嘴角溢位的鮮血。

他用長劍撐住身體,忍著渾身血液凍結般的疼痛,先前被撫平的頭疼和耳鳴再度出現,耳畔雜音連續不斷,晏不知的眼神愈發茫然。

他不明白。先天的卓越天賦,日復一日刻苦的修煉,難不成是懷璧其罪。曾與他朝夕相伴的修士、弟子,不惜以性命逼停他,他的內丹、被挖去靈骨的身體,當真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我有職責在身,需帶人離開此地,不可能束手就擒。你們在此喪命,絕不值得……”他嘆息一聲,閉上雙眼,重新挺直背脊,緩緩抬劍,劍端真氣四溢。

正欲進行下一步時,他的袖口被人拽住。晏不知睜開眼睛,看到隨風飄揚的白色衣袍,以及從袍下探出腦袋的少女。

“你怎麼出來了?”晏不知設下結界時,考慮到可能會有突發狀況,沒有限制殷晴樂離開。但如今情勢尚不曾有變化,她不應當離開。

殷晴樂拉著晏不知,小臉半仰,擔憂地看著他:“我擔心你。”

晏不知抿唇,明白自己的臉色很差,剛打算解釋幾句,又聽見殷晴樂的聲音。

“他們不是你殺的。”殷晴樂對晏不知說,“那些人,早就已經死了。”

晏嬌嬌的軟劍圈住脖子時,可把殷晴樂嚇得不輕,她緩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腦袋還在脖子上。

兀自掙扎許久,殷晴樂終於從無底深淵般的戰慄中回神。螢幕上屬於晏嬌嬌的紅點已經不見了,除去她和晏不知,其餘散佈在誅魔靈陣外的小點,都代表死去的修士。

她聽見晏不知在說話,忍不住朝他的方向看去。他撐著劍,像棵被雪壓彎的枯竹,蒼白的臉因咳嗽帶上病態紅潤,裸露在外的細腕顯露青色的血管。

他直直地站在雪地裡,眼神彷彿失去焦點,大陣當空罩下,隔絕紛紛揚揚下落的飄雪。晏不知近乎機械地拔劍,真氣捲起地面碎玉,似要把他吞噬。

殷晴樂順著晏不知的目光,看到立在陣法之外的人影。她確認了無數遍,明白那些人無論被偽裝得多麼鮮活,全部皆為死者。

地圖之上,金色的大陣擺在雪原中。不遠處的萬仞山再度浮現紅點,應是其餘的玄赤宗弟子受命下山。

她不再猶豫,快速向搜尋欄問了幾個問題,一步踏出晏不知設下的結界,踏雪朝他走來,探手拉住他。

晏不知垂眸看向殷晴樂,沒讓她看到自己眼底的情緒:“別擔心,我當初保證過,一切以你為先,絕不食言。”

“我才不是擔心這個。”殷晴樂挑起眉頭,明明是很沉重的氣氛,晏不知的話卻讓她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朝晏不知抬手,上下搖了搖:“晏公子,低頭。”

晏不知目光透著疑惑,現在事態如此緊急,應當儘快破陣,他不明白為何殷晴樂會突然這麼說。

殷晴樂仰著腦袋,和晏不知大眼瞪小眼半天,無奈地努嘴。

“算了。”她踮起腳尖,把一瓣被她捏碎的檀清草葉貼上晏不知額頭,“還是我主動吧。”

託搜尋欄的福,她終於知道印堂在哪兒了。

“好,現在聽我說。”殷晴樂快速組織語言,“外面站著的那些,都是已死的修士。應該是用某些方法固定在那兒,除去維持陣法執行,更是為了拖延你的動作。”

“這個陣法也有問題,它和尋常誅魔靈陣不太一樣,它在裡面摻了邪物,才會形成這樣的結界。”

“下一批修士正從萬仞山出發,趕往雪原,如果我猜的不錯,那些人身上應該早就被施加咒術,送過來就是為了動搖你的心智。”

她理解晏不知的心情,作為曾經的少主,他絕不想讓自己認識的弟子死在他的劍下。

晏不知是個好人,他不應該被不屬於他的罪惡感纏上。她和晏不知是同行人,平日裡全是晏不知在幫她,哪怕是被嘲笑的凡人之身,殷晴樂也該儘自己的努力,出一份力。

“你要是不信,就祭出真氣,去那兒仔細看看。”

她不要晏不知依照原劇情,變成那種不堪的模樣。

殷晴樂把檀清草的葉瓣一扔,雙手捧起晏不知的臉。腳尖在積雪上用力地踮起,堅持得有些痠麻。

晏不知像是被她的話砸懵了,一雙漂亮的鳳眸睜得老大,眼眶浮出若有若無的桃紅色。

“我說完了,你能不能不要總是一副表情,笑一個啊,給點反應啊!”殷晴樂第一次,想強烈譴責美強慘型人物的啞巴屬性。

“你是不是根本沒在聽……”她露出沮喪的表情,終於堅持不住,失去平衡朝後仰倒。

腰身被用力一箍,殷晴樂身體一沉,穩穩地站迴雪堆裡。腳底踩在無暇純白之上,口袋裡的紅色內丹源源不斷地散發熱量,她並未感到寒意。

晏不知略俯下身,和殷晴樂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彷彿靜謐夜空,內有星子無數,微渺又耀眼地閃閃發光。

“我有在認真聽。”他反駁殷晴樂。

晏不知的嘴角輕輕揚起,眉宇似有舒展,泛紅的眼尾上挑,如一片豔麗的桃花,神色緩和,彷彿山間常年的冰雪消融。

“我只是認為,我或許還有什麼話沒有聽完,因此一直不曾回應。讓你誤會,真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