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展開一系列的人事調整後,六部尚書、侍郎位全部佔齊,到此這場官員調動似乎暫告一段落,得意者彈冠相慶,失意者默默舔舐傷口。

這一日,殷士譫有事兒在王府請假,王府諸事由魏廣德負責處理,而張居正則去戶部討要最近兩月王府月俸。

是的,朝廷又沒錢了,不止百官俸祿被拖延,裕王府的銀子也被欠著。

造成這一切的,自然是景王就藩儀式的後遺症。

為了儘快送走景王,戶部的銀子流水般花出去,只要是不違制的全部都撥銀。

“善貸,你在這裡啊?”

其實王府本就事兒不多,大多還是內事,都是由李芳在打理,魏廣德也就忙裡偷閒看起書來。

不過聽到有人說話,魏廣德抬頭就看到裕王邁步走進屋子,他急忙起身行禮,“拜見殿下。”

“叔大呢?”

裕王進屋看了看,只有魏廣德在屋裡,沒有看見張居正,於是問道。

“叔大兄去戶部了。”

魏廣德苦笑著答道。

“哎,也是難為了高耀。”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兒,裕王自然是知曉的,也只能在心裡給高耀記上一筆。

不過王府的銀子,還是要去討要的,不然就得他私人討積攢的家底了。

現在的裕王,對自己的小金庫看的極重,畢竟經過了一段艱難困苦的時光,已經知道銀子的重要性。

說著話,裕王找了張椅子坐下,又示意魏廣德也坐下。

“不知殿下有何事尋臣。”

魏廣德坐下後問道。

小內侍送上茶水後,裕王才端起茶杯,用茶蓋輕輕撥了撥水面飄蕩的茶葉道:“前些日子聽你講課,我始終還是有些問題沒懂,今兒無事就說過來問問。”

“殿下但講無妨。”

魏廣德急忙開口答道。

“我大明開國之初武功昌盛,何以到現在,邊軍竟難敵韃子,到底是何緣故?”

之前魏廣德給裕王講的課,從太祖朱元璋和成祖朱棣數次北伐,當時是打的蒙古人滿地找牙,只能遠遁,可之後到現在,明軍戰力已經沒有優勢。

裕王自然要考慮這些,將來他坐江山的時候,難道再來一次庚戌之變,他可不想丟那個人。

現在嘛,正好是搞清楚原因的時候,將來也好進行一些調整,避免再被韃子兵騷擾京畿,讓他寢食難安。

“此處只我倆,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裕王看看屋門,說了句,隨即對身後跟進來的李芳說道:“伱去外面守著,不準任何人靠近。”

魏廣德心裡有點發苦,有些東西還真不好說,畢竟邊軍戰力下降的原因,說穿了其實就是給錢不到位。

開國那會兒,也有貪墨的,不過很少,哪像現在這般,當兵的能拿到三成就燒高香了。

當兵賣命,拿的銀子就是賣命錢,沒錢誰賣命,戰力自然低下。

衛所制,按說當兵的不止是守衛邊疆,其實也是在守衛自家,可是明初分的那些軍屯,早就被權貴和軍官瓜分了,說難聽點就是當兵養不活家人,保衛家鄉的口號也喊不響了。

這樣的明軍,能有戰力才怪了。

不過裕王已經把事兒做到這一步,看著李芳已經出了門,在門外守著,魏廣德心中雖然猶豫,可還不能不說點什麼。

今日裕王來此,顯然不是心血來潮,昨日殷士譫請假,又安排張居正去戶部催銀,看來裕王也不糊塗。

躊躇中,魏廣德只能權衡利弊後開口說道:“戰力下降是不爭的事實,真實原因還是銀子給的不到位。”

魏廣德這會兒已經有了說辭,打算說些情況,也為自己謀點福利。

“大明從建國到現在,俸祿餉銀一成不變,除了實物就是錢鈔,而現在又大多折色,補給錢鈔,但說發銀子的話,官員士卒損失還不算大,可換成發寶鈔.”

“嗯嗯.”

裕王聽到這裡微微點頭,嘴裡也輕聲嗯了兩聲,表示自己理解。

理解歸理解,如果不是想有大作為,估計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畢竟被朱元璋定為祖制了,要改

其實對當官的有利的話,估計沒人會拿祖制說事兒,不過有利於官員就必然損害朝廷利益。

說白了,折色就是因為朝廷沒錢鬧的。

魏廣德明白,裕王自然也懂,他的月俸裡都還是有寶鈔,那東西他多的是,可用不出去。

至於魏廣德,也不是沒在寶鈔上動過腦筋,可關鍵他對這些東西一知半解,要是這樣上馬搞紙幣替代金銀,他怕不小心把大明直接搞沒了。

開玩笑,用紙換士紳手裡的金銀,怕不是逼人家造反。

不過魏廣德說完話,裕王也明白了的意思,想要漲薪,這個他可不敢想,點頭那就是銀子。

“上次那個誰就是那個調貴州的參將。”

裕王忽然又說道。

“俞大猷。”

魏廣德急忙答話道。

“俞大猷,可他帶人出去就能打勝仗,還是以弱勝強。”

魏廣德說當兵的錢發的少,所以打不贏仗,俞大猷的兵和其他邊軍沒什麼不同,可他就能打勝仗,這不是有點矛盾嗎?

“現階段,大同兵怕是最能打的了。”

魏廣德不否認,不過也要解釋下,不然裕王也容易誤入歧途。

“大同軍那次出關作戰,雖然往日軍餉和其他邊軍一樣,可是在板升的繳獲,大多都分給出關士卒,這些人透過拼命,拿到相當於數年的軍餉,全額。”

說道這裡,魏廣德想想又說道:“之後對俺答部追兵的交戰則更簡單,輸了前功盡棄,贏了名利雙收,自然士卒願意拼命。”

那次在板升城的繳獲甚豐,但是上繳有限,全因為李文進的關係。

好吧,分好處,沒有地方文官的認可,總兵、參將哪裡敢像那次那樣直接分發下去。

李文進因此戰有功已經進宣大總督,而大同軍從上到下則分到銀子,可謂皆大歡喜,只不過沒人往京城報送而已。

地方文武都有好處,誰會找不自在,那可是在邊鎮。

京官自然也知道其中彎彎繞繞,可這個時候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是贏了,沒必要去搶食,他們有的是來錢的路子。

裕王陷入沉默,這個真不好搞。

要當兵的賣命打仗就得給銀子,可朝廷最缺的就是銀子。

魏廣德只說銀子,自然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希望將來裕王登基,看能不能漲漲薪水,他不在乎,可不代表其他人都這樣,窮京官多了去了。

以後若是達成此願,訊息傳出去,自己就會落下好大一個人情。

當然,他的目的還不止於此,不過卻不能太過急切,還得看時機,最好話頭由裕王挑起。

“從古至今,天下強兵都如此嗎?”

裕王皺眉問道,他有些困惑了,這可不符合儒學思想啊,什麼都是錢。

皇帝是用儒學做幌子,讓天下百姓信奉,可現在的情況是百姓不信禮義廉恥忠孝,這怎麼搞?

“臣不敢確定,但是想來大抵如此。”

魏廣德答道。

“遠的不說,就說前朝那支岳家軍,金國都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可岳家軍戰力怎麼來的,還不是用錢堆起來的,豐厚的軍餉賞賜”

“宋皇怎麼那麼有錢?”

聽到魏廣德說岳家軍,裕王一下子想到什麼,急急追問道。

魏廣德聽到裕王的問題,稍微猶豫下才說道:“殿下,據我所查前朝文件,宋人重商,其巨大財政收入主要源自商稅,約佔總歲入七成。

靖康前,宋朝年入約七千萬貫,之後歲入更是超萬萬貫,全靠商稅支撐.”

魏廣德家裡不經商,雖然和九江商戶關係不錯,但是他卻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在砸那些商戶的飯碗。

西方國家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大規模鼓勵工商業發展,徵收稅金,也沒見到商業受影響而萎縮的。

既然如此,只要商稅不重的情況下,對商業其實不會有影響,而且收取商稅,朝廷才可以以此為商業提供政策支援。

南宋時期財政收入為何比北宋還高,不就是鼓勵商業,特別是不限制海商發展,大量商品被賣到西洋,當時的泉州和廣州就是主要的通商港口。

聽到魏廣德報出七千萬貫這個數字後,裕王眼睛開始發亮,而聽到南宋萬萬貫歲入後直接就直了。

大明的歲入是多少,全部加一塊折色也就是三千萬兩或者說三千萬貫上下,靖康後的宋朝是什麼情況,裕王當然很清楚,失去半壁江山,偏安一隅之地,居然由此鉅額收入。

“我朝如何?”

裕王在激動過後很快就冷靜下來,商稅他知道,大明朝也有徵收,但是顯然沒法和宋時比。

萬萬貫,對應的就是有七千萬貫商稅,比現在大明全部歲入還多,但是大明的人口和土地卻遠超那時的宋朝。

“我朝立國之初,太祖定下三十稅一,不過那會兒剛經歷戰火,百廢待興,百姓裹腹尚且艱難,商業凋零,所以就算定高稅金也收不到稅。

且太祖雖不看重商稅,卻還是透過地方的稅課司和河泊所徵收,對流通商品透過牙行壟斷交易,徵收稅金,可見其實吧並未放棄商稅這一塊,只不過在當時的大環境下,確實收不到多少稅銀。”

“有道理,牙行、河泊所這些我知道。”

裕王點頭道。

“現在課稅偏少,應該不是徵收少,這些年我大明商業繁華,就看那大運河上往來船隻就可見一斑,每年鈔關課稅二十萬兩。”

稍微猶豫了片刻,魏廣德才繼續說道:“之所以稅課不多,主要還是收上來的課稅大多沒有運入朝廷,而是入了各地藩王府庫。”

“嗯?”

聽到徵收的銀子進了藩王府,裕王登時臉色潮紅,顯然有些生氣了。

魏廣德見此馬上解釋道:“這些都是之前數代先皇頒旨賞賜的。”

說到這裡,魏廣德覺得還是說清楚有些比較好,乾脆就用興王府說事得了,於是他繼續道:“弘治六年,當時孝宗弘治皇帝曾頒旨賜興王安陸州境內河泊所課鈔。”

聽到魏廣德說的這事兒,裕王臉色稍微舒緩一些,原來自家當年也賺了這些銀子,那就不好說什麼了。

魏廣德說的興王是誰?

還不就是他爺爺。

就在魏廣德和裕王在王府裡談起宋朝稅收的時候,在西苑永壽宮中,內閣兩位大學士和禮部、戶部尚書齊聚一堂,不過氣氛顯然並不歡快。

“內庫乏錢,朕欲取雲南新錢進用,何故如此艱難?”

嘉靖皇帝這會兒心情不好的很,朝廷沒錢,他的內庫現在也沒錢,也是因為知道朝廷窮,所以他才要取用雲南新錢,沒想到卻被戶部尚書高耀給攔下來了,心情能好才怪。

“陛下,雲南新錢早已有用途,是備京邊俸銀而非內藏,若陛下取用,京城官員們還可以忍忍,可邊鎮軍餉如何辦?”

高耀急忙站出來答道。

“擠一擠,湊一湊,總能想出辦法來的。”

嘉靖皇帝答道,隨即開口強硬道:“兩京炤例發銀二萬兩交工部鑄造進用。”

“陛下.”

高耀急道,不過還沒等他繼續說下去,一旁的禮部尚書袁煒就站出來道:“高尚書,內庫缺錢,戶部還是應該首先保證內庫用度的。”

高耀看到袁煒這時候插話,他一個禮部尚書,銀子又不歸他管,到時候各部要俸祿都找自己又不找他,這時候跳出來說風涼話,算什麼意思?

給皇帝遞投名狀嗎?

當即就和袁煒爭論起來,而嚴嵩和徐階則站在一邊冷眼旁觀。

袁煒,他們自然不會不給面子,高耀那裡,也不好說什麼,畢竟握著錢袋子。

一個倖臣,一個權臣,皇帝不點名,他們也懶得插嘴。

袁煒和高耀在永壽宮裡為了內庫用錢之事吵了半天,不過最終嘉靖皇帝也沒有鬆口,堅持送兩萬兩銀子入宮使用。

以前,遇到這樣的事兒,都是由嚴嵩出面說和,現在這個角色變成了袁煒擔當。

裕王府。

“就是說,如果我大明也開放泉州和廣州兩港,一年也會收到二百萬貫鈔銀?”

這會兒,魏廣德已經把他查到的南宋大概的海關收入說給裕王聽。

南宋對商品出口按照十稅一收取,按照文獻記載海關年收入在二百萬貫左右。

“當時的銀法和現在互換的話,當在百萬兩以上。”

魏廣德答道,“不過朝廷有市舶,所以收入會少很多,且還有牙行巧取豪奪、上下舞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