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不了頭了,因為徐海和王直都被朝廷殺了,他們要是放下武器,也不過是等著被朝廷殺頭。”

魏廣德低沉著語氣說道。

“殺王直,當初是朝中公義,雖然有極少數人出言反對,但是畢竟很少。”

殷士譫開口說道。

“是啊,他們理由很充分,死了那麼多無辜百姓,為什麼要放過這些人?”

魏廣德嘆息道。

“善貸,你的解決辦法到底是什麼?”

裕王也是輕嘆一聲,隨即開口問道。

他想要知道的是,該如何解決倭患,而不是去分析倭寇成因,雖然分析成因有利於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可現在的情況是木已成舟,無法更改。

還忘記說了,王直就是你魏廣德去監斬的。

“是啊,你有什麼法子就直接說出來,我們也好合計合計。”

這時候,殷士譫也開口附和道。

不過,魏廣德還是注意到屋裡眾人不同的表情,雖然裕王和殷士譫都急切的想要從他嘴裡聽到解決辦法,卻還是有張居正睜大眼睛看向他這裡。

顯然,張居正已經對魏廣德想要說出來的法子有了一些猜測,只是魏廣德不說他也不好確認,畢竟先前裕王都說了,市舶重開,但是倭患依舊。

“其實,不管是解決倭寇還是解決福建反賊,難題都一樣,那就是防止他們越演越烈。

最初的倭寇有多少人,還都是分散成無數互不統屬的小勢力,可到了嘉靖二十七年後,特別是嘉靖三十一年起,倭寇實力就已經變成成千上萬,甚至出現可以號令十萬之眾的倭寇首領。

要解決倭寇,就要從根子上拿出辦法,那就是允許民間商人出海經商,他們有了活路,自然就不會再去淪為海盜,加入倭寇之中。”

魏廣德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可是聽在裕王和殷士譫耳中卻如晴天霹靂般,只有張居正露出早已看穿一切的表情。

是的,張居正猜的還是開海禁。

明朝海禁,源自朱元璋時期的政策,整個洪武年間每過兩三年就有朱元璋重申海禁的記載。

洪武三年,明政府罷太倉黃渡市舶司;洪武四年,朱元璋下令片板不許入海,敢有私下諸番互市者,必審之重法;洪武七年,明政府撤銷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廣東廣州三市舶司,這些都是自唐朝以來就存在的中國各王朝負責海外貿易的官方機構。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以倭寇仍不稍斂足跡,下令嚴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洪武十七年,朱元璋命湯和巡視浙江、福建沿海諸城,禁民入海捕魚,以防倭寇侵掠。

只不過,朱元璋定下海禁政策,其實並不是要閉關鎖國,並不是要中斷官方和民間對外貿易,他更多的目的是為了徹底解決逃到外海的張士誠、方國珍兩支武裝力量殘部。

而之後的永樂皇帝朱棣派鄭和下西洋,其實也說明了這一點。

因此朱元璋的禁海令只是防止臨海居民與不願歸順的“逆賊”相通相濟,是一種臨時性的軍事政策,由此捎帶影響到海洋貿易,也只是暫時性的。

而之後的歷任皇帝都沒有效仿朱棣而是學起朱元璋那一套,原因耐人尋味。

不過雖然大多數官員都認為應該遵守所謂祖制,也就是執行海禁,可是在大明朝還是有許多有識之士認為應該開放海禁,執行民間貿易的進行。

只不過,這些有識之士大多都不清楚,公開禁止的海外貿易其實在私底下早已形成一條完整的利益鏈條。

本來,這條利益鏈條在市舶的掩護下還算隱蔽且高效的運轉著,但是隨著嘉靖皇帝禁令的下達出現了變數。

而這一變數,卻在數位巡撫、總督的高壓政策刺激下愈演愈烈,最終無法收拾,形成了聲勢浩大的倭患。

自然,這是一些心懷野心之人在其中興風作浪的結果。

但不管怎麼說,魏廣德都覺得,只要適當開放民間出海一途,先堵住倭寇生長的土壤,至少沒有新鮮血液補充,才能從根本上剿滅倭寇。

只有給了海商一條活路,他們不前仆後繼的加入倭寇群體,那麼現有的倭寇會在明軍的圍剿下越來越少,直到全部被剿滅。

否則,為了活路,今天你剿滅一股倭寇,可同時有更多人加入其中,最後倭寇是越剿越多。

這個道理,其實和圍剿福建反賊的道理是相通的。

只要不官逼民反,百姓不為了生計投身反賊之中,自然影響和波及範圍就還可控,最怕的是一點火苗就燎原,那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現在倭寇如此猖獗,還有人願意做海商,出海經商嗎?”

殷士譫皺眉說道,一邊的張居正也是很感興趣的樣子。

他雖然猜到魏廣德想要提開海之事,但是因為他身在湖廣,其實對海商的瞭解不多,甚至還不如他老師徐階知道的詳細。

“當然有了。”

魏廣德斬釘截鐵的答道:“海貿的利瀾高的超乎你們的想象。”

說到這裡,魏廣德稍微停頓,似是回憶一番後才繼續開口說道:“記得是嘉靖三十四年到三十五年,朝廷曾經將南京、蘇州和杭州三大織造局積壓的絲綢透過浙江市舶司發售,為此朝廷獲利數十萬兩白銀,解決了朝廷財政困境。”

“好像,那時候朝中曾有人提議在浙江、南直隸大量種植桑樹,增加絲綢產量,只是最後又沒了結果。”

裕王這時候好像想起來點什麼,插嘴說道。

“國以農為本,民以食為天。善貸說的那事兒我知道,最後朝中大人們擔心桑樹擠佔農田影響糧食收成,特別是以朝廷的名義發文,擔心下面人又亂搞,所以最後不了了之。”

殷士譫答道,算是解釋了當初為什麼最後沒了下文的原因。

“這樣行文肯定是不行的,朝廷下了公文,地方官員為了表現還不知道會怎麼樣,毀田種桑也不是幹不出來。”

張居正點頭,他在湖廣的時候可是見識到不少地方官員為了表政績,那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的,不管多麼荒唐,只要上面下令,他們就不顧一切的去做,只為了頭上烏紗。

“這幾年,市舶司還在對外銷售絲綢嗎?”

這時候,裕王回過味來,魏廣德的意思莫不是想要透過市舶司賺夷人的銀子,要是擴大銷售,一年賺百萬兩銀子,貌似胡宗憲的加派就可以廢除了。

“當初市舶一事,主導的是趙文華,在他死後,好像市舶就暫停了,只是保留朝貢這一塊。”

魏廣德答道,“不過,據我所知,夷人來我大明,想要買的可不止絲綢,他們對瓷器、茶葉都是趨之若鶩。

而這些東西,其實江南各地官倉裡就存了不少,若是和當初對待絲綢那樣將各地官府徵繳的瓷器、茶葉和絲綢都交到市舶司進行交易,又可以變成許多銀錢來。”

魏廣德說的,其實就是大明在這個時期收取作坊、茶山等的實物稅,其實不止是茶葉、瓷器,明朝官府收取最多的其實還是糧食,甚至還有不易儲存的水果等物。

後世許多文章都引用大明朝每年收取的稅銀大概在三百萬兩上下,多則四百萬兩,但其實這個資料僅僅是朝廷收取的銀錢,並未包含更加龐大的實物稅。

如果把朝廷收取的所有財貨折銀,總稅收應該是在三千萬兩白銀左右,雖然這個數字遠遠低於最後一個王朝在末年每年上億兩的稅收,但也不是許多文章所說的那麼少。

這些東西一旦轉運不及時,往往就會大量毀壞,不過只要東西還在,誰還在乎儲存是否完好,或許也只有糧食在這個時代還能保持相對有效的利用。

只不過,正如魏廣德所說,其實江南各地官倉裡確實都有大量過去收取的瓷器、茶葉等物品,想當初織造局賣出去的絲綢等物,都是被淘汰下來,沒有向北面轉運的物資。

上等的瓷器、茶葉還有絲綢、棉布等,當然會優先透過大運河向北京轉運,這些高品質的物品用來充當俸祿發放,官員們也能夠接受。

聽到魏廣德所說,裕王雙眼放光,朝廷財政困境他當然很清楚,現在聽到魏廣德提出這麼一個可以解決財政困難的辦法,自然很是有興趣。

不過很快,裕王的雙眼就黯淡下去,實在是要把這一切變成現實面臨的卻是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

嘉靖皇帝並不喜歡和夷人交易,甚至他都想要徹底廢除市舶司,想要把財貨都留在大明國內。

如果向嘉靖皇帝提出廢除海禁,重新大規模啟動市舶,怕是福禍難料。

裕王能夠想到,其他人自然也可以,不過殷士譫和張居正這會兒卻不像裕王想的那麼簡單,他們需要考慮的是如果真按魏廣德所言廢除海禁重啟市舶,對國家的影響。

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政策,朝廷釋出下去就行,畢竟海禁多少年了,前朝又不是沒人提到過此事,但是結果如何,大家都心照不宣。

而且,魏廣德先前話裡的意思很明顯,他所謂的市舶並不是現在由朝廷主導下和夷人交易,而是讓民間商人參與其中,讓他們出海經商。

大明朝的海禁,其實禁的是民間,官方一直透過朝貢貿易和海外進行交易,也就是在本朝這一模式才因為一些原因被打破。

不過,魏廣德話裡依舊有矛盾的地方,那就是既然打算利用市舶處理掉南邊官倉裡囤積的財貨,可另一邊又讓商人出海,誰不知道最好的商品都已經北運,留在南邊倉庫裡的貨物成色都不怎麼樣,到時候還怎麼折現?

誰不知道,商人要是獲得海貿之權,對外銷售的自然都是上等物品,因為只有這些做工精良的產品才能賣出一個好價錢,他們才能獲得更豐厚的利瀾。

而朝廷收取的那些貨物,有好有壞,好的都運到北京來了,差的才會被拋棄,留在那邊的官倉,到時候有好的貨物誰還會要這些差的。

張居正首先就提出了這個問題,在他看來,完全恢復市舶制度就好,沒必要讓民間也參與其中。

既然海貿有利瀾,那為什麼不把這個利瀾留在朝中,全部都進入到朝廷的口袋裡,何必讓民間也來分一杯羹。

“其實,若是貨物供不應求,那些實物都可以折銀收取,各地又不是沒有幹過。”

魏廣德只是輕飄飄一句話就回答了張居正的提問。

確實,明朝對實物是按照一定比例抽稅,但是商戶也可以選擇折現,那就是用銀錢來抵。

除了被賦予特殊用途的物品外,其實官府收到的實物成色整體都不高,或者可以說就是市面上難以銷售的商品。

之所以這些東西明明不好賣還要被製造出來,主要原因就是成本低,可以用來抵稅。

畢竟市場就那麼大,東西生產出來不是全部都能賣掉,商人自然很會鑽空子,好的壞的都做,把能賣的賣掉換錢,賣不掉就交給官府抵稅。

或者說,那些拋棄在南方官倉裡的東西,大多其實都是不值錢的玩意,都是商人和地方官員勾接起來糊弄朝廷的。

不過,那是在市場固定的前提下,當有了新市場,生產出來的瓷器、棉布等東西供不應求,誰還有時間去做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巴不得做出來的東西全部都賣掉,到時候折銀交給官府,大家都省事兒。

之後,魏廣德又和殷士譫、張居正討論了其中一些問題,大多都是殷士譫和張居正提問,而魏廣德給出解決辦法,而一邊旁聽的裕王雙眼也是逐漸發亮。

明朝的皇帝,似乎都錢都超乎尋常的喜歡,或許是早幾年被戶部欺壓的時候窮怕了,裕王這個時候聽到魏廣德分析,如果完全恢復市舶,每年增加幾十萬兩銀子還是很容易的,不過那只是把每年各地官府收取的不能變現的實物轉賣出去。

而如果把民間商人放出去,他們乘船出海以後,肯定會尋找開拓出更加巨大的市場,南方工商業會因此出現空前繁榮,到時候朝廷光是收稅或許就能年入百萬,甚至數百萬兩。

“工商業發展可以吸納流民,這個倒是善政,從工場作坊收稅,還有你是的在市舶司收取關稅,真能有這麼多?百萬兩啊?”

裕王終於還是忍不住插嘴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