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麻布衣裳的男人躬身走上前來,行禮後稟道:“回老太太、侯爺的話,小的去查過了,那鋪子叫柳氏水豆腐鋪,是個年輕女子和她外祖母開的,剛搬進京城還沒四個月,聽說是從蘇州府吳江縣來的。”

“年輕女的?多大了?”

“十六七歲,沒聽說家裡還有什麼人。鄰里說她是來投奔親戚的,但到底投奔的哪門親戚,沒人知道。這女子名聲很不好聽,有傳言說她白日賣豆腐,晚上關了門就做皮肉生意。”

秦老太太氣得狠捶了一把柺杖:“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也敢勾引我們家阿墨!把她給我趕出京去!”

宋津立刻起身道:“母親,您先冷靜。現在正是多事之秋,萬不可為這點小事引人注意。”

若放在平時,使點手段趕就趕了,但現在整個宋家,尤其是宋硯已經被牽扯到了黨派之爭裡,不知會有多少人盯著。萬一有人拿了此事去發揮,麻煩就大了。

秦老太太恨恨地嘆口氣,頹然地坐了回去。

宋津笑著道:“依我看,母親也不必為此苦惱。阿墨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紀,貪慕美色再正常不過。”

秦老太太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能放任他任性下去,像你一樣將來什麼阿貓阿狗都敢領回家!不過,你說的也對,他今年十七了,他幾個堂兄弟十四五歲的時候就有收用通房的了,就他院裡到現在連個女婢都沒,不像話。劉升,去把二夫人叫來。”

劉升應聲往外走,秦老太太又把他叫住了:“把花氏也給我叫來吧。”

沒一會兒方氏端端莊莊地走來了,花姨娘躲在亭外躊躇不前。遠遠地就能看見秦老太太那張黑得快能滴墨的臉,花姨娘心裡忐忑,捧著胸口一遍遍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莫非是知道了她昨晚讓人給宋硯送藥的事,生氣了?

“來了還不快給母親請安?”宋津瞥到她的身影,低喝了一句。

花姨娘一抖,彎腰弓背地進了亭子,跪在了方氏側後方。

秦老太太白她一眼,真是改不掉的市井俗氣。

“阿墨這年紀,是該婚配了,老二家的,回頭你打聽打聽京中有哪些合適的人家有待嫁的閨女,要門當戶對,品性好的。也不急著找,年前定下就行。”

“誒,媳婦記下了。”

“花氏,聽說你院裡養了不少水靈姑娘?也別都給確哥兒留著了,他才十四,哪用得了那麼多!找幾個送進居竹院去。阿墨身邊一個貼心人都沒,像什麼樣子。”秦老太太環視了一圈亭內外的婢女,指了伺候自己多年的那個,“懷夕,你過來。從今兒起,你跟著花氏聽安排,進居竹院服侍世子。要比伺候我的時候盡心,明白沒?”

懷夕俏臉通紅,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奴婢謝老太太抬舉,往後一定盡心伺候世子爺。”

“行了,你們下去安排吧,宜早不宜遲。”

眾人紛紛退下,秦老太太摩挲著柺杖,思忖道:“這該怪我,我竟一直沒想過為什麼這個家總留不住阿墨。等他娶了親,生了孩子,自然就得事事為家裡考慮,定不會再像現在這般莽撞不懂事了。這都急不得,急不得……”

穿麻布衣裳的男人猶豫著問:“那老太太,奴才還要再去查那女子嗎?”

“查,當然要查,查得細些,把跟她有來往的人都查個遍!”

翌日清晨,柳箏點好豆腐腦、準備完小菜,洗了手和姥姥一起把木桶往外搬,簾子剛打到一半,眼前忽地出現了一道頎長身影。少年立在門前,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不太熟練地問好:“……箏箏,早好。”

柳箏掛好簾子,回他一笑:“官爺早好。您來這麼早?”

宋硯指尖一轉將摺扇扣入腰帶中,俯身去提她身前的大木桶。柳箏驚了一下,立刻相攔,少年卻已將桶輕鬆提了起來,放置在了桌臺上。王初翠忙道:“官爺啊,怎好叫你弄這個!”

說話間宋硯已經將另一隻木桶提起了,和那隻擺在一起。他一邊忙一邊歉意地道:“昨日是我失禮,嚇到你們了。實在慚愧……”

“啊,這個,官爺不必在意的。”王初翠尷尬地笑笑,看向柳箏,柳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假裝沒聽見,回身把碗碟勺子都收拾出來。

宋硯在離她最近的位置上坐下,擱下了兩枚銅錢:“箏箏,要甜的。”

柳箏看他一眼,他朝她笑笑,有幾分靦腆。柳箏裝不了聾了,開始沒話找話:“今日馮軍爺沒來?”

宋硯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恢復如常:“他不喜歡吃,以後都不會再來了。”

柳箏回想起昨天馮策吃了一碗還要一碗的樣子,狐疑地沉默了。盛好豆腐腦,撒上果料和花蜜後,她親自端給他:“官爺其實不必介懷昨天的事,當時也是我問的問題無禮在先。”

今天的豆腐腦是才出鍋的,還騰騰冒著熱氣,花蜜一澆,豆香的醇厚與木墀的清甜氣息都被激發了出來。宋硯攪弄了兩下,視線上移,卻不敢看她凝雪般的腕子,也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他怕自己遐想出更多無禮的內容來,便只望著她髮間簪的那朵淡粉木槿花瞧。

“你很喜歡簪花?我第一回看見你的時候,你簪了一朵榴花。”宋硯又紅了耳朵,“很漂亮。”

柳箏忽地想起那天她路過馬車時看到的那隻紅得要滴血的耳朵。她有點鬧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害羞的。

“箏箏不僅喜歡簪花,還喜歡養花呢,從小就喜歡。來這找鋪子的時候,她特地找的帶陽臺的屋。這不,二樓種了好多。”王初翠接話道。

“那還有沒有缺的花?繡球,凌霄……”

“在蘇州老家的時候我基本什麼花都有種,但遠途跋涉來京城,沒法兒帶著那些花花草草的,都給賣了。現在花確實不多,我還沒來得及添置。”柳箏順著問,“官爺也喜歡花嗎?”

“喜歡。”宋硯吃了幾口豆腐腦,回想起她簪過的每一朵花,心臟跳得劇烈,“都很喜歡。”

談到花,柳箏的話慢慢多起來,她能從培土一直細緻地聊到剪枝插花,宋硯竟都能接得上話,且他對這方面的瞭解不比她少,能說出許多自己的見解。

攤子上的人越來越多了,但沒幾個人敢落坐,都遠遠地圍了一圈站著,要買豆腐腦也不敢高聲對柳箏嚷嚷,只拉了跟蜜蜂似的忙得到處轉的王初翠要這要那。就這樣人還越圍越多,顯然都是來看熱鬧的。

幾個姑娘媳婦端了盛髒衣的木桶木盆,一邊伸長脖子往裡看,一邊慢吞吞地往清溪河走。她們不敢亂說柳箏的閒話了,便逮著清溪河岸邊的垂柳說叨,說世上的柳樹都長了一副多情嫵媚的身子,隨便一陣風都能讓它發騷。

曾三娘歘欻欻地洗著衣服,冷笑道:“人家柳樹好好地長著都能被你們罵,你們就是什麼好東西了?別是連棵樹都要嫉妒吧。”

“又沒罵你,你激動什麼?你該不是羨慕那誰誰誰被貴人看上,思春了吧?”

“放你孃的屁!”

“呦,我們哪敢在您面前放屁啊,您舉著把大砍刀都能把方圓百里的男人嚇退了,別咱響個屁就斬了我們的腰吧!哈哈哈!”

“這貴人的青睞啊,還真就得是那種狐狸變的才行,你這母老虎變的嘛……”

曾三娘臉色漲得通紅,罵不過時舉起搗衣杵就想往她們身上砸去。婦人們見狀都提著東西跑開了,大笑不止。

曾婆見孫子曾安正在鋪子裡忙著給人剁肉稱肉,孫女曾三娘也去河邊洗衣裳了,趕緊拾了桌上幾個銅板,從後院溜出去挪到了陳家早食鋪,要了碗豆汁兒,蹲在角落盯著柳家的動靜。

自從那回她去鬧了一場沒鬧開,被曾安拽回去狠狠罵了一頓後,她心裡就一直惦記著這茬。如今不知從哪冒出來個被那小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貴人,曾婆是又畏懼又瞧不上眼。原先常和她一起聚在陳家門口嘮嗑的幾個老姐妹現在都躲著不出門了,陳嫂也不願意冒頭,曾婆卻不怕,她打算一會兒等這貴人走了,再去鬧一鬧。反正貴人只是不准他們說閒話,沒說不準他們吃壞了肚子找她家算賬吧?

沒過一會兒,那貴人還真起身離開了。曾婆喝完豆汁兒,抹抹嘴站起身,擠開人群往柳家門前一坐,高聲要了一碗鹹豆腐腦。

王初翠一見她來,剛才還滿是笑容的臉一下拉長了,曾婆撇撇嘴:“怎麼做生意的,拉著個臉給誰看啊?!”

可恨開門做生意沒有無緣無故直接趕人走的道理,不然王初翠真想一掃帚抽她臉上去。

宋硯正快步往巷子口走去,聽見他的腳步聲,一直躲在角落裡的馮策委委屈屈地冒出了頭。

“芙蓉。”宋硯指了指他身後,“今天先送這個。”

馮策回頭,望著堆滿了一條道的花花草草,艱難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盆淡粉芙蓉花,欲哭無淚:“爺,就送這一盆啊?”

“明天再送別的,這樣我就能每天都送她不一樣的花了。”

馮策挪動著自己壯碩的身軀,小心翼翼地邁過去,抱起花又小心翼翼地扶牆走回來,心想他家爺也太傻了吧,為了能投其所好,什麼花都各買了一盆,辛辛苦苦搬到這,聊半天就送出去一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