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紐約的第二年,新聞說將會遇見百年一遇的暴風雪。

雪花飄過曼哈頓第五大道公寓的玻璃窗外時,商明寶試著裙子的動作不由得停了一停。

誰也沒想過,這場初雪會以這樣溫柔的方式拉開序幕。

偌大的衣帽間裡,長絨地毯和椅背上丟了不少裙子和鞋履,與她同為港島人的閨蜜含著一枚果味棒棒糖,忽道:“前些天有人在飛機上碰到鍾屏了。”

商明寶恍若未聞,走到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單膝跪了上去,另一隻赤著的足尖抵在長絨地毯上。

“今年的雪來得這麼早。”她很少看雪,因此目不轉睛。

從這間頂層公寓俯瞰下去,第五大道的街燈已在暮色中點亮,裹著皮草的女人在風雪中攏手點菸。穿黑色衝鋒衣的青年從她身邊經過,懷中抱著的紙袋裡露出一尖帶紋理的綠白之意。

商明寶的眼神動了動,為這川流消費人群中還有人抱綠植自在獨行的一幕。

閨蜜對天氣漠不關心,掩了唇壓低聲音道:“外面都說鍾屏是gay,那你們到哪一步了?他應該不行吧?”

鍾屏是商明寶粉了很多年的一個影星,從去年開始對她展開了猛烈攻勢。她後來才知道,鍾屏其實早就知道了她的家世,並且,多年來和他的同性上司保持不正當關係。他之所以接近她,是因為覬覦上了她商家三小姐的身份,想另換高枝。

商明寶很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閉了閉眼壓下情緒:“我不知道,他不敢,你換個話題吧。”

閨蜜像是沒察覺到她的不快,仍興致勃勃喋喋不休:“那網上扒的那些呢?他跟他老闆……”

話沒說完,一支手機筆直地砸進了她懷裡——

“沒完了是嗎?廖雨諾,要不要你現在打個電話親自問問?”商明寶忍住了衝上額頭的暈眩,揚聲叫道:“蘇菲!”

蘇菲是她從小的管家,聽到召喚,第一時間推門進來,目光緊張:“怎麼了?”

“送廖雨諾回去。”

廖雨諾晚上剛好也還有局,驟然被她下逐客令,倒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起身,摟過她肩膀貼了一貼:“看來你還沒脫敏呢。我說真的,你該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了,gay嘛,在曼哈頓比流浪漢還常見,何必氣這麼久?還不是跟自己為難。”

出門前,廖雨諾不忘薅她朋友羊毛,拎起一雙紅底高跟鞋:“我喜歡這個,拿走了。”

蘇菲安排好了司機送廖小姐,回來時,又看見明寶偎在沙發裡,看著暮色下摩肩接踵的天際線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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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數天,廖雨諾再度興致勃勃地登門時,腳上穿著那天順走的高跟鞋,身後跟了一連串人,手裡則揚著一封邀請函:“快穿衣服!”

才不過下午三點鐘光景,屋裡暖氣卻將酒意烘得很釅。

商明寶握著一瓶紅葡萄酒,半仰躺在貴妃榻上,閉著眼:“穿衣服幹什麼?”

“Alan的局。”廖雨諾抽走她的酒瓶,眼也不眨就給自己倒了滿杯:“一個人喝多沒意思?走啊,Alan請了很多朋友。”

Alan姓伍,家世顯赫,是伍家自民國來紐約的第四代。

說罷,廖雨諾給管家遞眼神:“蘇菲,把我帶來的那條裙子熨好,給你們家小姐換上。”

又打了個響指:“別愣著,快給商小姐做護理。”

專為曼哈頓明星名流們服務的私人造型團隊,今天得了廖小姐的命令,要把她這位自甘墮落的閨蜜重新整飭出個人樣。

一直等候在她身後的幾人上前,將商明寶架了起來。商明寶掙扎未果,只好繳械投降。

她老老實實地被按著坐了兩個小時,從頭髮護理到造型,再到護膚、化妝和美甲,終於得以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穿衣鏡中倒映出的少女纖細挺拔,栗色長直髮泛著柔順的光澤,齊劉海的造型還是前段時間做的,此刻稍作打理便顯得很精緻洋氣,

一輛黑色賓利已臨街等候,看到兩人下臺階的身影,司機躬身將後座車門開啟。

車內的暖氣已預熱正好,一上了車,廖雨諾先開香檳,再脫外套,繼而迫不及待說:“跟你說,向聯喬的孫子也在!”

“誰?”

紐約留學圈很大,每天都有這個那個來頭的人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紐約留學圈又很小,尤其是她和廖雨諾的圈子,進得來的一早便在,進不來的攀龍附鳳也進不來。商明寶想不到還有誰能讓廖雨諾這麼興奮激動。

“向聯喬!”廖雨諾抑揚頓挫地又重複一遍。

想了數秒,商明寶不確定地問,“你……前男友?哦對不起,他都有孫子了。”

“……小姐你不學歷史的嗎?”廖雨諾簡直不敢置信。

在課本里與諸位名人以頓號隔開並列的名字,雖不算家喻戶曉,但稍在圖書館檢索,卻能看到一整排的專著、工作回憶錄以及傳記,背後足跡跨越大洲和大洋。

“我爸爸常說,向大使為人清正謙遜,又十分儒雅有魄力,雖然只是幾面之緣,但給剛到美國的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和鼓舞。”廖雨諾一邊飲酒,一邊唸叨,“我沒想到Alan還有這樣的關係,他以前從沒提過。”

她說得很動情,但商明寶什麼也沒聽進去,只為“向”這個姓氏有了一秒的心跳波動,以及伴隨而來的漫長的心不在焉。

車窗貼了深色防窺膜,透過玻璃,上東區一幢幢排屋的燈火浮動得很不真切。

怔神間,商明寶目光一動回過神來,託著下巴的手鬆了一鬆。

真怪,在這樣積雪未化的隆冬,在這樣富貴顯赫的社群街道上,怎麼還有人……騎腳踏車?

他穿一件低調的黑色衝鋒衣,拉鍊拉到了頂,掩住小半個下巴,黑色冷帽下,銀色耳塞醒目,一根耳機線隨著騎行帶起的鋒利寒風而晃動。

賓利與他同行不過一秒,便滑過了街角。

高懸路燈下,紛飛鵝毛大雪中,商明寶回眸,只覺得他露在外面的那半張臉淡漠得過分,也自在從容得過分。

她不知道,在她抵達伍家府邸的十分鐘後,這輛腳踏車也同樣駛入了伍家的前院,剛剛還穿著衝鋒衣的青年,一邊匆匆登上臺階,一邊唰地一聲將拉鍊拉到底,露出了裡面一身板正的黑色晚禮西服,與她走近了同一座燈火通明的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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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家所在的樓出自著名設計師之手,十分氣派雅緻,自四樓重重帷幔掩著的格紋窗中,飄出現場小型管絃樂隊的演奏聲。

禮賓設在玄關,有一方不小的衣帽間,裡面妥帖地收納了所有來賓的衣物和手袋,各色奢牌羊絨水滑筆挺,稀有皮手袋錯落有致,間雜著數件華貴的皮草。

商明寶脫下外套,將呢子大衣交予傭人保管,繼而與廖雨諾一同轉過屏風,穿過大堂,最終在旋轉樓梯處見到了伍家的兩人。

這一場私宴的東道主是伍家的小兒子。這是他首次主理dinnerparty,怕他照顧不周,因此他母親才陪他一起在這裡迎賓。

挑高七米的中庭中,水晶燈的風鈴晶管如瀑布懸下,母子兩人一個西裝革履,另一個著寶藍色綢緞晚禮服,臉上笑容俱是上東區標誌性的親切、熱絡、無可挑剔。

“auntie,Alan。”商明寶上前問候,被伍夫人熱情親厚地張開懷抱擁了一擁。

“你好久沒出來走動了,Alan真是有面子。”伍夫人道,牽起商明寶的一雙手熱情寒暄,又順道睨了自己兒子一眼。

伍Alan聳聳肩,口吻隨意:“你還是叫我柏延吧,不然我還得叫你babe。”

商明寶的英文名是父母為她取的。她是商家的掌上明珠,以“babe”為名,很恰如其分,但伍柏延不這麼叫她,嫌她佔便宜。

商明寶歪了下頭,薔薇色的唇微張,剋制住了跟他互嗆的衝動,改為一個招牌性的假笑。

她和廖雨諾算是來得遲的,迎賓已到末尾。傭人引她們上樓梯,伍夫人目送數秒後轉回視線:“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你先上去陪明寶,剩下的那位交給我。”

伍柏延正有此意,但還是問:“他還真來啊?”

今天被邀請的都是他圈內好友,身份非富即貴,不然便是紐約深受追捧的文化藝術名流,只有這最後姍姍來遲的一位他不認識。

或者說,是縱使相逢應不識。畢竟他們只在中國見過一次,那時伍柏延還小,對方卻已經是高中生。

伍夫人撫了撫晚禮裙的領口:“既然是你父親交代的,又發了邀請函,他總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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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碳纖維腳踏車重心壓低,以極順滑的姿態滑過最後一道街角後,在伍家宅邸前停了下來。

通往伍宅的步汀和臺階積了雪,印出客人紛亂的腳印,又被新的落雪覆蓋。

向斐然長腿微屈支地,輕輕籲出一口氣後,抬腕看錶。距離邀請函所寫時間還剩十五分鐘。

他將車子在滿院豪車間停好、上鎖,隨著登上臺階的步伐,將衝鋒衣順勢剝掉。

為免騎行過程中西服打褶,他並未係扣,此時他一邊步履匆匆,一邊抬手,符合禮儀地將西裝的一粒扣扣好,又一把摘掉頭上冷帽,露出蓬鬆黑髮。

伍家的禮賓目睹了全程,神情微妙。等人到了跟前,他剋制地、用無懈可擊的禮貌微笑說:“先生,請出示一下邀請函。”

這不能怪他,畢竟他還沒見過穿北面來赴宴的。

向斐然搬進新公寓不過數月,一直懶得同步地址給國內,因此伍家也無法給他寄送紙質邀請函。聽到要求,他神色淡定,並不覺得被冒犯,而是點開郵箱,從「已刪除」中找到了那封信函。

將手機推給對方看時,他的兩指輕壓著,由不得人不注意到他指節修長而骨廓清晰,莫名地給人感覺很有力量。

禮賓臉上的笑容變換,致歉的同時雙手接過了他遞來的衝鋒衣。

通往樓梯口的步道華麗而漫長。

手機震動,向斐然垂首掃了一眼,是樂隊主唱來訊息,告狀說他請來接替的鼓手帶醉上班,演得一團糟糕。

越臨近聖誕季,樂隊的演出邀約和出場費就越是水漲船高,砸了招牌一事誰都不想看到。向斐然步履未停,單手編輯了一則資訊,答應會免費補上一天。

處理完這些,長長的廳堂也走到了盡頭。他將手機收起,手指格開鏡腿,戴上錆色的半框眼鏡,以一副正兒八經來赴宴的模樣出現在了東道主面前。

伍夫人正與管家叮囑晚宴細則,餘光瞥見人,神情不自覺地怔忪,到了嘴邊的話倏然忘了。

管家莫名,跟著她的視線一同看過去。

視線之中,只見一個東方男人從耳堂深處而來。他身形優越,骨架寬薄,很好地駕馭了一身黑色西服,有一股令人過目難忘的、年輕的冷峻感。

右側成排的羅馬窗外,雪在夜色中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