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伴峰躺在床上,孫鐵誠站在床邊。

他兩手抄在一起,笑容憨厚,還是那副老實人的樣子。

他說話的聲調語氣依舊樸實,彷彿在和李伴峰拉家常:“我真沒想到,你是個懶修,

我從未見過兼修旅修和懶修的人,按理說,這兩個道門沒法一起修行,

如果知道你是懶修,我也不請你來參加考校,懶修在愚人城太佔便宜,伱能透過考校,這純屬取巧。”

“懶修克愚修?”李伴峰有氣無力發問。

“你不知道這件事?”孫鐵誠抿抿嘴唇,抄著手,蹲在地上,老實巴交說道,“那就當我沒提起過……”

就是這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太具有迷惑性了。

孫鐵誠接著說道:“我剛才說你透過了考校,你許是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其實這和新地開荒差不多,

在地塊活過三天,就算透過新地考校,能活著走出愚人城,就算透過了愚人城的考校,我有三份獎賞給你,這獎賞可是別人做夢都不敢想的……”

李伴峰眼神渙散,他就快入夢了。

孫鐵誠一揮手,一陣微風襲來,把李伴峰喚醒了。

“第一份獎賞,在愚人城給你留一塊地界,當然不可能像新地那麼大,你想自己挑,還是我幫你選?”

“不要。”李伴峰說了兩個字。

“為什麼不要?”孫鐵誠有些好奇。

李伴峰懶得說。

在愚人城要地界?

瘋了是怎地?

那地方,李伴峰打死也不想再來。

再說了,誰讓你考校我的?

憑什麼你就考校我?

“不要不行啊,我費了這麼大力氣,就是為了這件事,你不要也得要。”他的語氣沒那麼憨厚了。

孫鐵誠再一揮手,驅散了李伴峰一部分倦意,李伴峰深吸一口氣,從床上坐了起來。

法寶的本錢是鐵律,極難被打破的鐵律,娘子對法寶的本錢也沒有太好的應對辦法。

這個人能輕鬆抵消判官筆的一部分本錢,足見他的位格很高。

他剛才要給李伴峰一塊地界,證明他很可能也是地頭神一層的存在。

有沒有可能比地頭神更高?

“你到底是誰?”李伴峰也沒那麼懶了。

“我是孫鐵誠,很實誠的一個人,我跟你說句實在話,這麼多年來,只有兩個人透過了我的考校,這麼難得的機會,你可沒有不珍惜的道理。”此時的孫鐵誠,語氣更像一個久經世事的智者。

“另一個透過校考的是誰?”

孫鐵誠搖頭:“我不會告訴你,我也不會把你的事情告訴給他。”

李伴峰思索片刻道:“有多少人參加過你的考校?”

“數以萬計,我數不清了,他們都留在了愚人城裡。”

李伴峰想到了那些有血有肉的亡魂。

他明白了那些血肉的來源。

“你為什麼會選中我?”

孫鐵誠道:“起初我也不想選你,我選的都是一些沒有修為的人,沒修為的人對我來說更有用處,

可他們不中用,進了愚人城,他們都出不來,甚至大多活不過兩個鐘頭。”

之前死在愚人城的人都沒有修為。

難怪紅蓮不吃地上散碎的血肉。

數以萬計,被他說的輕描淡寫。

孫鐵誠忽然又擺出老實人的模樣,蹲在了床邊:“費了這麼多力氣,一直一無所獲,我只好找個有本事的,便選中了你。”

李伴峰還是不理解:“你怎麼知道我有本事?”

“能在新地開出十里地塊,這種人必然有本事。”

“你到了正經村,就是為了把我騙到愚人城?”

“我本來想騙馬五,我起初並沒發現你,

可在正經村待了幾天,我才從水湧泉那裡知道,真正做主的那個人是你,開荒的那個也是你。”

樹大招風啊!

我可能是在綠水城待的太久了,知道我的人有點多了。

我讓馬五盡力藏著,他也盡力了,但有些事似乎藏不住了。

李伴峰咬牙道:“你可真陰狠。”

孫鐵誠站了起來,樸實的一張臉上,滿是不服:“說話可要憑良心,我一路上都勸你不要上當,是你自己執迷不悟,非要住在愚人城裡。”

是啊,他一路都勸李伴峰不要上當。

不要上了賣膏藥的當。

不要上了算命的當。

這就讓李伴峰產生了一種幻覺,他認為這個老實巴交的獵人是站在他這邊的,是一直為他著想的。

這就讓李伴峰從始至終都沒想過孫鐵誠是個騙子。

“你考校我的目的是什麼?想給愚人城增添人氣,想讓愚人城變成正地?”

孫鐵誠表情嚴肅,面相又變成了智者:“舊土不可能再變成正地,雖然有傳說中的方法,也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我只是想找個人把愚修延續下去,真正延續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行屍走肉一般苟延殘喘。”

李伴峰一驚。

他之前說過,他一直用沒有修為的人過來考校。

沒有修為的人對他來說更有用處。

這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是因為沒有修為的人更容易加入他的道門!

“你想讓我入愚修?”

孫鐵誠點頭:“我是個實在人,我確實是這麼想的,世人把愚修斬盡殺絕,可我想讓這個道門還有活著的修者。”

李伴峰連連搖頭道:“我不可能入你的道門,我已經兼修了兩個道門。”

孫鐵誠還是點頭:“這就是讓我為難的地方,以你現在的狀況,兼修三個道門,必死無疑,

但我可以等,等到你有這份實力的時候,再讓你入門。”

等?

難道這種事情還有可行性?

我現在是四層宅修,如果再添一個道門,算是沒層次的入門者。

兩個道門差距四層,我直接暴斃了,還有什麼可行性?

以後的事情,李伴峰懶得想,先想眼前的。

從實力來看,我肯定打不過他,我和他根本不在一個位面上,就連現在的娘子都未必是他對手。

想辦法從他手上脫身再說。

“你既然這麼看得起我,那就多等我幾年,等我有這個本事了,咱們再說入門的事。”李伴峰抵擋著倦意,從床上站了起來。

孫鐵誠點點頭道:“別急,入門的事情可以放一放,獎賞的事情還沒說完。”

“我不要愚人城的地塊,我再進一次愚人城,就未必能活著出來了。”

孫鐵誠點頭道:“所以還要再給你一份獎賞,我給你一項技法。”

“愚修的技法?”

孫鐵誠點點頭。

“我不是愚修,你還能給我技法?”李伴峰不懂這裡的操作原理。

孫鐵誠面帶得意道:“別人不能,我能。”

這人到底什麼層次?

地頭神都做不到這種事吧?

跟他學技法,會不會對我造成影響?

應該不會,他如果想害我,會有很多方法……

李伴峰又開始糾結,他貌似又中了愚修的手段。

算了。

他要害我,我也攔不住。

學個技法也沒什麼大不了。

李伴峰答應了。

孫鐵誠笑呵呵看著李伴峰:“選一個技法吧,隨便你選,你說層次就好。”

“十層!”李伴峰迴答的很果斷。

孫鐵誠臉頰一顫,看著李伴峰道:“我教你十層技,你能學得會麼?”

李伴峰哼一聲道:“那還叫什麼隨便選?”

孫鐵誠盯著李伴峰看了片刻:“我是有身份的人,你知道麼?我殺人數以萬計,你知道麼?我是你前輩,你知道麼?你跟我這麼說話合適麼?”

李伴峰懶得和他磨牙:“我在城裡遇到一個算命的,那個算命的有一種技法,能讓人想的特別多,特別糾結的技法。”

孫鐵誠兩隻手又抄在一起,蹲在地上變成了老實人形象:“不學這個行不,咱換一個唄。”

“為什麼不能學這個?那算命的說他是二層,技法的層次也不會太高吧?”

“他倒也不是高低的事情,這個技法……算了,我教你吧!”

孫鐵誠糾結半響,還是答應了,“這是愚修二層技,愚者千慮之技。”

李伴峰一怔,這和判官筆的描述一致。

孫鐵誠解釋道:“有句諺語叫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其實這是一句騙人的鬼話,

愚者千慮,未必會有一得,反倒會患得患失,看似想的周全了,卻連一步都走不出去,這就是尋常人無法走出愚人城的原因。”

這就是判官筆所說的想的太多?

孫鐵誠又道:“這個技法的要領,在於說一番話,讓對方糾結,對方越是信你,想的就越多,得失之間就越是糾結,糾結之間,稍加引導,就會做出對你有利的抉擇。”

孫鐵誠一揮衣袖,一陣清風拂面,讓李伴峰多少有點疼痛。

這和他剛入道門撒上藥粉時的疼痛有些相似,但又不那麼劇烈。

孫鐵誠叮囑道:“愚者千慮之技,動用意念就可以操控,可技法好學,不一定好用,愚者千慮,得知為何事所慮,

一個人餓極了想吃飯,你非帶他去窯子,他應不起來,也糾結不起來,

這時候想讓他糾結,你得問他想吃什麼,是葷還是素?是油還是醋?想用愚修的技法,你得花些心思。”

過了一會,疼痛緩解,李伴峰問道:“你說技法要領,在於讓對方信我,如果他不信我,該怎麼辦?”

“那就想辦法讓他信你。”

李伴峰點頭道:“該怎麼讓他信我呢?”

就像李伴峰為什麼會相信一個賣膏藥的呢?

這就是孫鐵誠不願意教李伴峰愚者千慮之技的緣故。

因為這個技法最好能和一層技配合使用。

孫鐵誠撇撇嘴,扭過頭,不看李伴峰:“技法只能教一個。”

李伴峰雙手一抄,蹲在了孫鐵誠的身邊:“這麼多年,就兩個人過了考校,你不得照顧照顧?”

“那我還給了你三次獎賞。”

“再多給一次唄,買三贈一,這都是常見的促銷活動。”

“不行!你不是我道門裡的人,還想學我道門兩種技法?”

“那我還有一次獎賞沒兌現呢?”

“第三次獎賞不是技法了。”

“那咱換換唄。”

孫鐵誠突然有些糾結。

他抬起頭,憤然看著李伴峰道:“你對我用愚者千慮?”

李伴峰靦腆一笑:“我這不也剛學麼?”

“你知不知道我身份很高?你知不知道我來頭很大?你知不知道我殺的人比你見的人都多?你敢對我用技法……”

孫鐵誠確實中了技法。

娘子也中了算命先生的技法。

愚修的技法,居然能無視層級,這讓李伴峰十分驚訝。

這就是各大道門圍攻愚修,以至斬盡殺絕的緣故?

當然,糾結只是糾結,孫鐵誠的真實實力沒有改變,如果李伴峰出手和孫鐵誠廝殺,他依舊沒有半分勝算。

……

磨牙半天,孫鐵誠答應了。

“一層技,叫做言之鑿鑿,你說的話會讓對方覺得可信,

愚修道門的技法都需要點手段,不是你說什麼,對方都能信,言之鑿鑿,你得會鑿,必須得加一點心機,

一句話,十成假,對方很難相信,要是混上一成真話,技法就容易得手,

好比說那個算命的,他跟你說了一些真話,你就很容易相信他。”

李伴峰迴想了一下和算命先生接觸的過程:“他一開始說的就是真話,我的確是來尋仇的,他算得很準。”

“那是因為我事先告訴他你是來尋仇的。”

李伴峰無語。

“一層技的技法要領,在於深信不疑,你得堅信自己的謊話是真的,才能騙得過別人。”

李伴峰學了技法要領,孫鐵誠又說起愚人城的事情:“你學了我道門的技法,應該就能適應愚人城裡的風土,地界你必須收下,自己挑塊地方吧。”

李伴峰不想再去愚人城裡挑,且隨便說了一句:“給我挑個店鋪吧。”

“賣什麼的店鋪?”

“賣什麼都行。”

“肉鋪行麼?”

“行,也算正經生意。”

他說什麼都行,先脫身要緊。

孫鐵誠點頭道:“城東的長三書寓,歸你了。”

“書寓?賣書的?”

“不是跟你說了麼,那是賣肉的。”

賣肉的鋪子,叫書寓,這名字起得還真文雅。

李伴峰道:“我外邊還有活計,這裡的生意也沒辦法打理。”

孫鐵誠早就想到了:“愚人城的生意不用你操心,我找個人替你打理。”

他衝著遠處揮揮手,賣膏藥那男子走了過來:“當家的,您有什麼吩咐。”

“他叫唐昌發,以後就跟著你了,昌發,叫七爺。”

唐昌發盯著李伴峰打量了一番:“讓我跟著他?”

孫鐵誠看看唐昌發道:“不行麼?”

唐昌發低下頭:“行。”

孫鐵誠又道:“以後長三書寓交給你打理。”

唐昌發抬起頭:“我打理那地方?”

“不服麼?”孫鐵誠又看了他一眼。

“服!”唐昌發轉身回了城裡。

看著唐昌發的身影,孫鐵誠嘆口氣道:“他那身血肉得換換了,走路都快掉渣子了。”

李伴峰正為這事好奇:“他們都是亡魂,為什麼非得披上一身血肉?”

孫鐵誠嘆口氣道:“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相信自己還活著。”

李伴峰看向孫鐵誠:“是你騙了他們?”

孫鐵誠搖頭:“是他們自己愚弄了自己,一層技法的緊要在於深信不疑,愚弄自己很難,要有血肉,還要有營生,這才能相信自己真的活著,

愚是愚,騙是騙,這是兩回事,

如果有一天,他們不相信自己活著,魂魄就會散了,亡靈就變成了空靈,愚修這個道門也就沒了。”

李伴峰面無表情道:“他們那身血肉,是幾萬個人堆出來的。”

孫鐵誠搖頭道:“那些人該死,他們沒有真本事,還想在舊土發財,他們以為舊土的亡靈就跟野草一樣隨便他們採割,

他們忘了亡靈也曾經是人,他們從魘修那裡弄來些符紙,不管生靈還是空靈,都一併糟蹋,

他們看到愚人城裡有這麼多亡魂,就想往裡闖,以為這滿城亡魂都是地上的鈔票,伸手就能撿起來,

他們闖進城裡之後,我勸他們趕緊走,他們不聽,這是他們自己尋死,你進城的時候,我也勸過你,

但如果他們當中有人能活下來,那就是有真本事的人,就該受到獎賞,

你有三份獎賞,我給了你兩份,而今還剩下一份。”

李伴峰很好奇那份獎賞是什麼,孫鐵誠從身後掏出個包裹給了李伴峰:“我不知道你和鐵羊山到底有什麼過節,這東西你看著處置吧。”

李伴峰接過包裹,開啟一看,裡邊是顆人頭。

孫鐵誠笑道:“鐵羊山大瓢把榮葉光的人頭,送你了。”

PS:“長三書寓”,是民國時期一類特殊場所的雅稱,在這類場所中,喝茶三元(銀元),侑酒三元,留宿也是三元,故有“長三”之稱,屬於高等場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