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暮色四合,王府高懸的宮燈次第亮起。

適逢黎王爺五十大壽,府中連擺數日宴席,湖心的遊仙臺更是燈火長明,笙歌徹夜不絕。

容錦隔窗望去,依稀可見已有賓客行過竹橋,往宴廳去。

“抬頭。”

略顯冰涼的手指扣著她的下巴,容錦收回目光,隨之仰頭,由著對方在她面上勾勒。

嬌豔欲滴的硃砂落在如白瓷般細膩的肌膚上,又暈染開來,不多時,眉間、眼尾便多了幾瓣桃花印跡。月娘此時並沒功夫欣賞,又換了支狼毫筆來,吩咐道:“側身,脫外衫。”

燈下的美人顯得安靜又乖巧,由著人隨意擺弄,只是在筆尖從鎖骨劃過,向下而去時,似是難以抑制地微微發顫。

也不知是肌膚敏感,還是因著害怕。

“別動。”月娘湊近了些,按著她纖瘦的肩,隨口問道,“你到此處多久了?”

容錦配合地將呼吸放緩了些,輕聲道:“四十一日。”

月娘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有些驚訝。

倒不是因她將日子算得這般清楚,而是送到王府後宅的女人,少說都要調|教上兩三個月。這期間不能碰半點葷腥,只能食蔬果、飲清水,再由嬤嬤教好了“侍奉”的規矩,才能到遊仙臺去伺候。

“嬤嬤說,近日王爺贈了幾位侍妾給旁人。原本斟酒那位今晨又忽的沒了,著實是缺人手,”容錦眨了眨眼,仍舊清晰地記著那姑娘昨夜被抬回來時血跡斑斑的模樣,“便只好破例叫我先頂上。”

這些年來,王府後宅的美人流水般來來去去。

黎王爺興頭上來了,將她們如貨物一般賞給旁人是尋常事,忽的“病故”也不稀奇。草蓆一卷扔到亂葬崗的屍體,怕是兩隻手都數不過來,縱然是有家人來問,幾兩銀子就打發了。

月娘對此心知肚明,無聲地嘆了口氣,一時無言。

容錦也沒再開口,眼睫低垂,看不出什麼外露的情緒。

燭光映在她瑩潤的肌膚上,酥|胸半遮半掩,一枝粉嫩的桃花自心口斜斜地長了出來,在鎖骨肩頭綻開,活色生香。

饒是月娘這樣見慣了美人的,也晃了晃神。

“你……”月娘覷著她如死水般沉靜的面色,收攏顏料的間隙提醒了句,“王爺只愛看笑臉,他今日怕是未必痛快,你可別觸這個黴頭。”

話音剛落,便見著原本面無表情的美人嘴角微翹,眉眼彎彎地道了聲謝,神情霎時生動起來,倒有幾分人比花嬌的意味。

月娘怔了下,見後宅管事的秦嬤嬤挑了珠簾進門,笑道:“這是個知情識趣的。”

“若是沒教好,豈敢將人送到主子面前?”秦嬤嬤將容錦從上到下看了一遭,抬手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間比劃了下,“這麼打扮起來,也算能拿得出手了。”

黎王素來愛細腰,喜女子弱不勝衣之態,容錦在這點上很是夠格。

容錦臉上端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由著她打量。

“來,”秦嬤嬤吩咐道,“讓我看看你的手藝。”

容錦隨她到了外間,掃了眼那長案上擺著的酒具,心中大概有了數。她輕輕應了聲,隨後上前拿起那造型精巧的綵鳳鳥紋執壺,連續斟了兩盞酒。

她那動作流暢而優雅,雙手看起來彷彿分毫未動,可倒出來的酒卻大不相同。頭一盞盛的是尋常濁酒,第二盞,則是清澈透亮的桑落酒。

秦嬤嬤微微頷首:“隨春窈她們去吧。”

夜色漸濃,遊仙臺上已是賓客滿堂,但氣氛卻透著些古怪,並沒往日的熱鬧。

容錦與一旁的春窈對視了眼,從她眸中看出些忐忑。

正如月娘先前提醒的那般,黎王今日怕是未必痛快。

也不知黎王爺怎麼想的,竟破天荒地給新科進士們下了請帖。他名聲不好,向來為翰林清流鄙夷,眾人赴宴是不敢拂他的臉面,真心想來祝壽的怕是寥寥無幾。

如今這宴廳之中,一眼掃過,不少人臉上都寫著不情不願。

瞭解黎王性情的大都小心翼翼,生怕觸這個黴頭。出乎意料的是,黎王並沒惱,向著身側伺候的侍妾意味深長地吩咐了句什麼,隨後便令人奏樂獻舞。

彷彿專程將這些素來與他不對付的翰林清流請過來,就只是一時興起,邀他們欣賞歌舞。

青衣進士們起初面面相覷,見此,倒是暫且放下心。

容錦多留了份心,她不著痕跡地留意著那得了黎王吩咐的侍妾紅袖,只見她悄無聲息地離開,繞到了殿角擺著的香爐處,很快就又離開。

博山爐輕煙嫋嫋,看起來與先前別無二致。

容錦起初也沒發覺什麼不對,但過了會兒,突然意識到大殿的薰香之中,多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甜膩。

與酒氣混在一處,甚至讓她有些頭暈目眩。

容錦凝神辨別著,等意識到那是什麼之後,震驚之下,險些沒能維繫住臉上的笑。

她嗅到過這股味道,就在昨夜。

那美人被抬回來時,衣衫上除了濃重的血腥味,還沾染著如現在這般揮之不去的甜膩。

春窈說,這是王爺特地令人調製的、他慣用的催|情香。

這樣的陰私之物,卻堂而皇之地用在了此處。

殿中歌舞不歇。隨著音律漸緊,婀娜多姿的舞姬們更是媚態橫生,紗裙下的欺霜賽雪似的肌膚若隱若現。

而那些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進士們,也漸漸移不開目光。

主位上的黎王爺鬢髮花白,發福的身形靠著迎枕,那雙因沉溺酒色而顯得渾濁的眼將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臉上笑容愈盛。

容錦突然明白過來,黎王爺壓根不是轉性了,更不是想要討好這群清流,怕是從一開始,他想要的就是看這群自命不凡的文人失態、出醜,今後再沒辦法擺出一副清高模樣。

甜膩的香氣不知不覺在整個大殿蔓延開來,酒色之下,能不為所動的有幾人?

已經有人開始打量月娘在她胸口繪的那枝桃花,如有實質的目光黏在身上,容錦按捺下心中的不適,只覺得荒唐。

這香再這麼燃下去,今夜要如何收場?

“本王想給這遊仙臺換個題詞,這回邀諸位前來,也是想著討個墨寶。至於彩頭,”黎王爺示意歌舞停下,稍稍坐直了些,笑道,“就用這幅《百川雲海圖》吧。”

《百川雲海圖》乃是前朝名相文斐所作,他年少成名,入翰林、任帝師、拜相,仕途平步青雲。其人書畫雙絕,掛冠歸隱後縱情山水,數百年來文人對其無不心嚮往之。

黎王丟擲的彩頭,正是投其所好,不少人都躍躍欲試。

舞姬們奉上早就備好的紙筆,順勢留在席間,斟酒磨墨。

軟玉溫香在側,美酒美人,尚未等催|情|香生效,已有心性不穩的按捺不住,開始暗地裡動手動腳,藉機一親芳澤。

舞姬們在遊仙臺侍奉已久,知道男人什麼德行,司空見慣地同他們調笑著。

遊仙臺逐漸熱鬧起來。

容錦看著這些人從最初恨不得同黎王劃清界限,輕易地就成了這副模樣,移開目光不願多看,只是在手腕上狠狠掐了一把。

今夜註定會是場鬧劇了,但她得讓自己清醒些。

黎王仰頭飲盡杯中酒,他將笑話看得差不多了,這才留意到跪在一旁的容錦,眯眼看了片刻,發現是張新面孔。

他見慣了美人,並不覺得眼前這個有多驚豔,但看著她在燈火下安安靜靜的模樣,也算得上順眼,隨口問道:“叫什麼名字?”

容錦呼吸一滯,隨後若無其事地膝行上前,添了新酒,低聲道:“奴婢喚作雲瓷。”

“雲瓷,”黎王的目光隨之落在她染了蔻丹的雙手上,嘖了聲,“你這雙手倒是生得不錯……”

容錦聽著這句話,心霎時懸了起來,可還沒等到他說完,便見著有小廝急匆匆來報:“沈相來了。”

黎王原本正欲翻臉責罵,聽了這句後怔了下,詫異道:“他怎麼會來?”

隨後不知想起什麼,沉了臉色。

容錦見他無暇顧及自己,悄無聲息地退後了些,向外望去,這才發現竟不知何時開始落了牛毛似的細雨。

身披鶴氅的錦衣公子緩緩拾級而上,殿門外高懸的燈火映著,愈發襯得面如冠玉。夜風攜著細雨撲去,鬢髮微溼,衣袂隨風而動,並無半分狼狽之態。

他嘴角分明沒什麼笑意,通身卻透著溫和,讓人見了不由心生親近之感。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卻叫原本觥籌交錯的遊仙臺霎時安靜下來。

原本興致勃勃的賓客像是被當頭潑了盆冷水,忙不迭地抽回了在舞姬腰上流連的手,又彷彿找回了早就不知扔到何處的理智,不約而同地正襟危坐。

而黎王臉上的不悅轉瞬即逝,揚聲笑道:“這麼些年了,沈相還是頭回來本王這遊仙臺吧,真是稀客啊!”

“今日原想著早些來拜會,奈何被聖上留著商議崇文館修史一事,耽擱了時辰。”沈裕並不接這話茬,不疾不徐道,“還望王爺莫怪。”

滿朝文武皆知聖上看重沈裕,就連黎王,譏諷了這麼一句後也沒再不依不饒,令人請沈裕入座。

容錦冷眼旁觀,發現這位沈相的出現就如定海神針,滿堂賓客看起來比初來時還要謹慎。方才賣弄文采的、趁機與舞姬調笑的,皆像是被扼住了脖頸,大氣都不敢出。

原本為了權|色彎下的脊樑、軟下的筋骨,轉眼又恢復如初了。

只是這麼一來,黎王卻是被掃了興。

他不好直接同沈裕撕破臉,心氣愈發不順,狠狠踹開腳邊捶腿的侍妾,忽而又笑道:“前些日子,本王得了壇西域的好酒,今夜正好請沈相品鑑一二。”

說著,掃了眼一旁的容錦:“還愣著做什麼!”

容錦聽出他話中的暗示,心都涼了半截,但好在臉上沒露怯,依言往沈裕那邊去。

她怕歸怕,但並沒猶豫。

雖說這位沈相她決計得罪不起,可若是忤逆了黎王的意思,只怕今夜都活不過,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鮮紅如血的葡萄美酒緩緩注入青玉盞中,容錦低垂著眼,沒敢看旁邊這位沈相。她只盼著像這樣的貴人壓根不會留意自己,將來就算是要報復,只衝著黎王去就好了。

可惜事與願違。

那彷彿白玉精雕細琢而成的手,執起玉盞,將這不知加了什麼料的酒,送到了她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