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她表示了順從之後,遮在眼前那隻修長的手終於挪開。

容錦有些脫力,跪坐在床邊,卻並沒有如往常一般低頭,而是不躲不避地看向了沈裕。

可沈裕卻像是不敢與之對峙,垂下眼簾,遮去了那雙幽深的眼眸。

他低低地咳嗽了一陣,聲音愈發喑啞:“你想要什麼,可以提。”

容錦攏在袖下的手不自覺收緊,緩緩開口道:“我不想日復一日地被關在院中,過得渾渾噩噩……”

“你儘可以找人陪同,亦或是監看,但我想要偶爾能踏出別院的門。”

她並沒信沈裕的“什麼都可以”,就算是提要求也極有分寸,甚至“貼心”地替沈裕想好了對策。

沈裕聽出她話中的諷刺,也沒惱,頷首應了下來。

“再有,我想將小妹接出來,徹底斷了與家中的關係。雖說有蘇婆婆偶爾照看,但也怕鞭長莫及,出什麼意外。”

容錦說得越來越順暢,倒像是早就已經想好。

這些對沈裕而言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自然不會同她過不去:“你可以把她接到身邊……”

“不,”容錦果斷回絕,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太過,稍稍放緩了神情和語氣,黯然道,“我不願她見我如此。”

更不願容綺踏進這別院。

哪怕明知道容綺那邊八成也會有沈裕的眼線盯著,仍舊不願她明面上牽扯過多。

自黎王府夜宴,她與沈裕的牽扯越來越多,彌足深陷,不能再添一筆了。

她神色哀婉,沈裕看得一怔,只說道:“隨你。”

容錦緊攥著的手慢慢鬆開,也沒再另提旁的要求,行了一禮後便退出內室。

沈裕沒料到容錦想要的就這麼點,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一時無言。

她沒要金銀財帛。

先前蘇婆婆就曾無意感慨過,說容錦從前日子過得那般艱難,年紀輕輕,卻半點不貪慕虛榮,是難得的安貧樂道。

她也沒想過幫扶家中。

有些女子若是攀了高枝,總想著貼補家中,想方設法地給父兄討個差,帶著一家子雞犬升天。

可容錦記恨著父親將她送入黎王府,毫無提攜之意,惦記著的只有那個親妹妹。

愛恨都明明白白。

她更沒想過討要名分。

誰都知道“外室”這個名頭不好,沈裕自己雖沒親歷過,但總聽過、見過,知道旁的朝臣的外室、姬妾都千方百計地想要正經名分,還為此生出過事端。

方才容錦神色黯然,沈裕還以為她也會如此,卻不料竟半句都沒提。

世人要麼求名要麼求利,故而極好拿捏,可容錦卻彷彿無慾無求,倒讓沈裕有些茫然了。

烈日高懸,盛夏的日光總是格外刺眼。

容錦踏出門檻,只覺著頭暈目眩,及時扶著廊下的柱子,才穩住了身形。

“這是怎麼了?”顏青漪端詳著容錦的面色,遞了個小小的白瓷瓶過去。

這瓶子裡盛的是薄荷葉、藿香葉提煉出來的藥汁,味道格外刺鼻,但餘味清涼,有消暑之效。

容錦湊近吸了口,有氣無力地道了聲謝。

近日無雨,烈日之下,竹林的翠色彷彿都沒往日那般鮮亮了。

顏青漪拂去落在肩上的一片葉子,遲疑道:“你與沈相……”

她少有這般欲言又止的時候,容錦無奈地苦笑了聲,也不知道自己與沈裕之間的這筆爛賬應該從何說起。

想了想,最後能說的也唯有一句:“青漪姐,我要陪他種蠱。”

顏青漪停住腳步,回頭看她,語氣格外凝重:“你可想好了?”

容錦仰頭看天,日光透過層疊的竹葉灑下,在白瓷般的肌膚上映出斑駁的影子。她帶著笑意,輕聲道:“想好了。”

她並沒多提此事,話鋒一轉:“青漪姐,我想請你幫個忙……”

她想把容綺託付給顏青漪。

在自小到大這十幾年見過的女子之中,容錦羨慕的不是繼母唸叨了無數次的、那位得了黎王寵愛後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人,也不是鄰里提起來人人豔羨,嫁了進士後又生了龍鳳胎的鄰家姐姐,而是顏青漪。

哪怕與顏青漪的往來並不多,但總想著,若是能如她那般厲害,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好了,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

只可惜眼下看來,一時半會兒怕是不能。

所以她希望容綺能離開那個早已不是安身之地的家,不受到任何束縛,自由自在的。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顏青漪沒怎麼猶豫便應下,“正巧我那原本幫著曬藥材、記賬的小徒弟告假回鄉去了,小綺若是過去,倒也省得我費心另找人手。”

容錦臉上的笑意真切許多:“那就再好不過了。”

仔細算來,她已經有半年未曾見過容綺。

只是沈裕的病擺在這裡,拖不得,所以只能先種蠱,再接人。

沈裕決定的事情,誰也不會置喙,蘇婆婆對此甚至是樂見其成,種蠱這日,更是親自督促著煎了藥送來。

時值黃昏,天際鋪開一大片絢爛的火燒雲,映得半邊天紅彤彤的。

容錦隔窗望著遠處的景色,可視線並沒落在實處,顯然是正在發愣。

顏青漪擦拭著浸泡許久、用來放血的刀具,手邊擺著那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紫竹筒,見人送來了藥,提醒道:“趁熱把藥喝了。”

這藥是配合陰陽蠱用的,也有助眠的功效。

顏青漪一早就同她說過,不用害怕種蠱,喝下藥只管閉眼睡下,醒來之後就什麼都過了。

容錦回過神,從窗邊挪到了床邊,雙手捧著瓷碗,吹了吹灼熱的藥湯。

她看起來格外平靜,沒有驚慌,也沒有羞怯,頗有幾分逆來順受的意思。

含了氣的臉頰微微鼓起,倒是叫沈裕想起早些年他隨著蕭平衍圍獵時,在林中見著的那隻松鼠,可憐巴巴的。

漆黑的藥湯帶著難以言喻的味道,卻又因著發燙的緣故,不能屏息一口氣灌下去,只能小口喝著,那股酸苦的味道幾乎讓容錦作嘔。

她被苦得五官都皺了起來,看了眼沈裕,卻發現他喝得面不改色,彷彿味覺失靈。

等到好不容易將一整碗藥汁嚥下去,容錦從香囊中摸了顆松子糖,化開之後,才算稍稍緩解了噁心的感覺。

她倚在床尾,等待睏意襲來,一抬眼卻發現沈裕正看著這邊。

容錦怔了下,見沈裕的視線落在自己腰間的香囊上,心中浮現個猜測——

他莫不是也想要吧?

可沈裕並不開口,容錦稍稍猶豫,決定順理成章地裝作不知道,合了眼。

這藥見效很快,不多時,裝睡就成了真睡。

容錦做了個極長的夢。

恍惚間回到年少時,她隨著孃親在山寺避雨,破敗的佛堂漏風漏雨,時不時傳來的驚雷更是將她嚇得戰戰兢兢。

孃親將她抱在懷中,輕輕地拍著背,柔聲安撫道:“錦錦莫怕,再大的風雨都會過去,總會雨過天晴……”

風雨聲不絕於耳,可那股叫她無比安心的馨香卻越來越淡,逐漸被一股清苦的安神香取代。

容錦迷迷糊糊地盯著床帳看了許久,終於意識夢醒了。

只是外間不知何時竟真的下起雨,與夢中的場景漸漸重合,叫她一時沒能分清罷了。

手腕上傳來陣陣疼痛,她下意識想要抬手看看,卻被人不輕不重地按住了。

容錦偏過頭,藉著燭火透進賬中的光,看清了沈裕的輪廓。

沈裕體質特殊,加大劑量的藥最多也只能讓他昏睡一刻鐘,早早地醒來,聽了好一會兒雨聲,和容錦的夢囈。

她睡得並不安穩,斷斷續續地叫著“孃親”,甚至還不依不饒地黏過來,像是隻受驚之後想要尋求安慰的小動物。

沈裕怕她昏迷中牽動傷處,只能分神替她護著手腕,等到容錦徹底清醒過來,才挪開手。

容錦託著手腕,看清已經被包紮妥當的傷口,小聲問:“這樣……就算是種下了嗎?”

除了傷口隱隱作痛,彷彿並沒旁的差別。

沈裕低低地應了聲。

他沒睡多久,是親眼看完那蠱蟲是如何被種入體內的,清醒地受了最初那陣折磨,也已經聽顏青漪講得明明白白。

種下蠱蟲之後,再沒法反悔,可真到此時,沈裕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誠然他不是什麼好人,這些年手上不知沾過多少血,但皆是有前因舊怨,縱然是死後閻羅殿清算,他也能說一句不悔。

可容錦並不虧欠他什麼。

只是當初在遊仙臺,因緣際會,是容錦端來了那杯加了藥的酒。

漫長的寂靜之中,容錦已經再次犯起困。

她看不清沈裕的神情,也懶得去揣測他的想法,輕手輕腳的正欲翻身,卻被沈裕按住了腰,霎時僵在那裡。

腰間的繫帶散開,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

沈裕從她唇上嚐到了若有似無的甜意,怔了下,這才意識到是松子糖的味道。那藥的味道實在難喝,容錦先前分明看出他的意思,卻偏要裝睡,也不肯分他一顆。

長髮披散在枕上,容錦臉頰發熱,呼吸愈來愈凌亂。

也不知沈裕想起什麼,低低地笑了聲,而後輕噬著她的唇,啞聲道:“你那松子糖,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