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馮榮投其所好,費心安排的一曲《綠腰》,確實攏住了君王的心。

蕭平衍當庭納了那喚作綠煙的舞姬,收入後宮,還順道賞了他不少金銀布匹。

一旁的周皇后臉上掛著溫柔而端莊的笑意,八風不動地坐著,只是在綠煙到御座旁斟酒伺候時,不著痕跡地瞥了眼下邊的沈裕。

沈裕放下還剩了些許的藥碗,興致缺缺,甚至已經有些懶得掩飾。

直到月上中天,蕭平衍終於擺駕回寢宮。

他已經有些醉意,半倚著身邊柔弱無骨的美人,周皇后見此,並沒跟上去,率領群臣行禮恭送。

沈裕沒再落座,拂了拂衣袖就要離開。

“沈相。”周皇后輕移蓮步,扶著侍女下了臺階。

沈裕從隨從手中接過披風,淡淡道:“娘娘有何吩咐?”

“聽聞沈相前陣子舊疾發作,臥床數日,回朝後又為江南水患操勞……”周皇后溫聲道,“家父認得一位江南名醫,近日到了京城,沈相若是不嫌棄,改日請他到貴府去走一遭。”

她邊說邊走,不疾不徐地寒暄著。

沈裕落後半步,道了聲謝:“有勞周夫子記掛。”

兩人說著些場面話,直到離了宴廳,周皇后才終於道明來意:“傍晚之事,沈相可聽聞了?”

上山之時,清和侯府的人與今回負責守衛行宮的齊鉞起了爭執。

那時前後有不少朝臣家眷,稍加打探便能知曉箇中緣由,明面上不敢多說什麼,背地裡很快就傳開了。

這其中,大都是羨慕侯府聖眷正濃、地位尊崇的,也有人暗暗議論,覺著帝后未免太過偏袒侯府,連一貫的規矩都不顧了。

沈裕在宮宴前已經得知此事,眼下沒裝傻,微微頷首,隨後卻並未多說什麼。

“本宮拉了偏架,縱容侯府,著實對不住齊將軍……”周皇后嘆了口氣,抬眼打量沈裕的反應。

雖有師兄弟這層關係在,但這兩年齊鉞與沈裕的往來談不上有多親密,甚至曾因政見不合起過沖突,在外人眼中也就是泛泛之交。

可週皇后知道兩人少時有多要好,總覺著不該如此才對。

沈裕平靜道:“齊將軍深明大義,想必能理解娘娘的苦衷。”

“苦衷?”周皇后低聲重複,最後自嘲般笑了聲,“是本宮無用。”

周家是官場清流,有名聲,無實權。

而她至今膝下無子,哪怕身為蕭平衍的髮妻,如今貴為中宮皇后,也依舊得對秦家多加忍讓,知情識趣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

這話再說下去就成了大不敬,周皇后停住腳步,輕聲道:“這些年朝局紛亂,本宮知道沈相也殊為不易,更深露重,還請多加保重。”

這話中帶著些有意無意的暗示,沈裕撩起眼皮看她,片刻後笑道:“自然。”

說話間已行至分岔路口,沈裕行了半禮,轉身離去。

他頎長的身形融入夜色之中,山風吹起衣袂,墨色披風上的銀線翎紋在宮燈的映襯下泛著浮光。

月露殿一片寂靜,宮人們見著沈裕歸來,紛紛行禮問安。

沈裕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頓了頓,問道:“她人呢?”

宮人滿臉茫然,長風愣了愣,隨後揣測道:“應當是在後殿,屬下這就去找……”

話音未落,沈裕已親自去了。

容錦的確是在後殿,守在原本用來煎藥的小吊爐旁,她已經有些發睏,託著腮,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商陸閒聊說笑。

商陸倒一直是神采奕奕,他在扶欄上坐著,正同容錦講前些日子離京時的見聞。

柔和的夜色之中,這情形透著些別樣的溫情。

可落在沈裕眼中,卻莫名令他被宮宴敗壞的心情愈發不妙了。

商陸最先發現了歸來的沈裕,立時跳了下來,規規矩矩地站定:“公子可算是回來了。”

容錦也站起身,她見沈裕似是不悅,想來八成是宮宴上有什麼麻煩事壞了心情,輕聲問候:“我叫人備了醒酒湯,公子可要用些?”

沈裕看向吊爐上煨著的湯,神色稍緩,但目光落在容錦那張陌生的臉上時,又皺起眉。

先前容錦扮男裝、易容,都曾問過他的意思,沈裕那時並沒放在心上,無可無不可,隨她去了。

可如今看著這模樣,只覺著礙眼。

容錦隨著他往寢殿去,走近後,嗅著了沈裕身上沾染一股不知名香料的氣息,和淡淡的酒氣。

商陸方才閒談時同她提過,說沈裕酒量極好,只是病後顧忌著身體,很少再沾酒。

但宮宴之上,他不好當那個異類,多多少少總是要喝一些,容錦也只當他是因此心情不佳,未作他想。

宮女捧著盛了溫水的描金漆木盆,請沈裕淨手。

容錦見沈裕並未動彈,知他不喜外人近身伺候,只得放了剛盛出來的醒酒湯,從戰戰兢兢的宮女手中接過水盆。

沈裕這才拂起衣袖,沾了水。

容錦垂著眼,不管看多少回,還是忍不住感慨他生了雙極好看的手,修長有力,無論是執筆時還是漫不經心地舒展,看起來總是賞心悅目。

而隨後,這半溼的手搭在了她下頜,指尖彷彿還帶這些山風的涼意,與她溫熱的肌膚對比鮮明。

容錦下意識地縮了縮脖頸,手顫了下,險些沒能端穩木盆。

她茫然地抬眼看沈裕,等覺察到輕微的痛楚,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在揭自己臉上那張假面。

“太醜了,看著礙眼。”

沈裕輕描淡寫地解釋了句,摩挲著面具與她真正肌膚的邊緣,片刻便輕而易舉地取了下來,露出了底下那張素淨清秀的臉。

平心而論,假面雖算不上好看,但絕對算不上醜。

畢竟作為偽裝,最忌憚的就是惹眼,既不會太好看也不會太難看,要的就是平平無奇,一眼掃過去留不下什麼多

餘印象才好。

容錦眼睫微顫,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沈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想說什麼直說就是。”

“以奴婢的身份,是不該出現在此處的,畢竟侯府的郡主與世子都見過奴婢這張臉,萬一認出來,添油加醋地捅到聖上面前,”容錦斟酌著措辭,“豈不是會帶累公子?”

她雖不清楚朝局,可今日親眼見過,對侯府的做派也有了大致的瞭解。

毫不懷疑能做出這樣的事。

沈裕動作一頓,意識到她這擔憂如何而來後,將帕巾隨手扔到盆中,勾了勾唇:“這話倒是沒錯……”

如今這位聖上,並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

他自幼就習慣諸事聽從太后安排,登基後,就更是格外厚待外祖家,以至於京城上下,姓秦的都要格外尊貴些。

自打親事徹底泡湯,清和侯府算是記恨上了沈裕,連帶著,蕭平衍看他也不似從前那般順眼。

只是還有不得不用他的地方,故而沒有發作。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周皇后才會自覺與他同為一派,暗暗示警。

“可我身邊從沒少過是非,”沈裕端起醒酒湯,雲淡風輕道,“真到了要清算那日,你不過是諸多罪證中輕如鴻毛的一筆。”

容錦輕輕地應了聲,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緒。

她自然知道沈裕不怕侯府,畢竟若是畏懼,當初也做不出拒婚的事情。

可她怕。

她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東西,在貴人們眼中如草芥,要她的命與捏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區別。

在邀月樓時,秦瞻曾拿虐|殺銀屏的事情來說道,輕描淡寫,又肆無忌憚。

容錦面上未曾露怯,可只要沾上侯府,就總會想起銀屏嚥氣時灰敗的臉,也記得襤褸衣衫下的鞭痕與燭火灼傷的印跡。

她與春窈忍著淚,為銀屏清理身上的血跡,換了乾淨的衣裳。

那時的憤恨與驚懼,幾乎刻進了骨子裡。

容錦還當自己掩飾得很好,直到沈裕覆上她的手,才意識到自己竟在輕輕顫抖。

“不必編什麼為我著想的藉口,”沈裕一早就看出容錦的心思,方才聽她胡扯那些託詞時只想笑,如今卻不自覺地放緩了語氣,“你就怕成這副模樣?”

見容錦埋著頭,又低聲道:“看著我回話。”

容錦沉默了好一會,見沈裕依舊沒放開的意思,這才仰頭看向他:“是,我怕他。”

她聲音極輕,如遊絲。

那雙澄澈的眼映著細碎的光,在這無邊的夜色之中,分外動人心絃。

在秋霄殿,見那舞姬媚眼如絲、又楚楚可憐地魅惑君王時,有那麼一瞬,沈裕曾挑剔過容錦的木訥。

直到如今。

他垂眼看著容錦這副神情,心跳彷彿亂了一拍。

沈裕鬆開手,回身親自倒了杯茶,卻並沒喝,低低地咳了聲:“總該有什麼緣由。”

“是。()”容錦猶豫再三,翻出那段竭力避免再想的回憶,斷斷續續地講了銀屏的事情,與那日秦瞻的威脅。

沈裕摩挲著茶盞,回想起舊事,瞭然道:“難怪那日你去宮門迎我。?()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因她怕了秦瞻,也恨秦瞻,所以想要借他的手加以報復。

可他遲遲未動,容錦當他拿侯府無可奈何,自然難免懷疑他能否護著自己,生怕撞在秦家人手裡,不得善終。

想通這其中的關節後,沈裕並沒因容錦那點利用的小心思著惱,抬手撫過她腕上那道舊傷,意味深長道:“別怕,也彆著急。”

容錦不明所以,直到入睡都惦記著沈裕語焉不詳的那句,腕上也彷彿殘留著冰冷的觸感。

宮宴第二日,是早就算好的黃道日,秋獵拉開序幕。

容錦早早起來,仍舊貼了那張假面。

畢竟她是頂著這張臉到行宮的,若是陡然換了面容,難免叫人生疑。

沈裕見著後,倒是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在她去取騎裝時開口道:“不必。”

帶過來的衣裳是蘇婆婆挑選、容錦親手收拾出來的,她那時看著這身黑色間雜紅色的曳撒時,還曾讚歎過其上精美的繡紋。

可沈裕自打回京後,秋獵都是如尋常文官一樣,走個過場。

他並沒換騎裝,仍舊如平日一般,寬袍廣袖,倒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

蕭平衍知他身體不濟,這幾年從未勉強。

旁的朝臣更不會多說什麼,反而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及他的傷心事。

唯有一把白鬍子的周太傅見著他這裝扮,多問了幾句身體近況,眼中帶著遮掩不去的惋惜。

“沈相今年仍舊不下獵場嗎?”聲音帶著一貫的輕挑,秦瞻手中拿著把角弓,晃到了沈裕面前,長嘆道,“真是可惜啊。我還記得,您當年秋獵力壓眾人,還得了先帝御賜的一把強弓。”

容錦見著他,雖知道自己頂著旁人的臉,卻還是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沈裕側了側身,不偏不倚遮去了她的身形,漫不經心道:“世子的記性倒是不錯。”

“那是自然,誰叫沈相當年出盡風頭呢。”秦瞻從隨從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卻又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居高臨下地看著沈裕,“您那匹‘踏風’可是天下皆知的名駒,如今只能養在後宅,實在是明珠蒙塵……”

他拖長了音調,嘴上說著可惜,可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幸災樂禍的

意思。

旁人避之不及,提都不敢提,可秦瞻卻句句戳著沈裕的痛楚。

若今日跟著出來的是商陸,怕是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割掉他那條喋喋不休的舌頭了。

容錦躲在沈裕身後,忍不住抬眼看他。

寬袍廣袖下藏著一身病骨,沈裕的背影顯得頎長而消瘦。

她看過那衣袍下身軀,知道其上傷痕累累,皆是早些年沙場拼殺,和被困漠北時留下的舊傷。

傷病將他變成這副模樣,也成

()了旁人奚落、嘲諷的把柄。

“世子有功夫在這裡說閒話,不如早些入獵場,若是早就備好的獵物被人搶了先,空手而歸,面上也說不過去。”

低沉的聲音響起,容錦只覺著耳熟,偏頭看了眼,果然是昨日在山腳負責盤查的那位將軍。

據商陸所說,叫做齊鉞。

他牽著匹通體皆黑的馬,腰間帶刀,冷冷地直視秦瞻。

秦瞻騎著汗血寶馬,手中那把角弓描金綴玉,價值千金,實則是腹中空空的花架子,放十箭都未必能中靶心。

侯府僕從深知他的斤兩,早早就買通守衛,備好了獵物,免得他面上無光。

這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被齊鉞當面捅破,秦瞻立時變了臉色。

但他也知道自己已經耽擱了會兒,若是再浪費功夫,保不準就真被齊鉞說中,只得冷笑了聲,暫且離去。

可他走之後,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卻並未因此緩解。

沈裕倒是神色自若,含笑問候了聲。

可齊鉞的臉色卻並未好轉,看了眼沈裕身後的容錦,皺眉道:“別太荒唐,你好自為之。”

話音未落,便也離開了。

容錦看得雲裡霧裡,觸及沈裕疑惑的目光後,壓低聲音解釋:“這位齊將軍,興許是看出來了……”

聽容錦講完昨日過關卡時的事,沈裕瞥了眼她掩在袖下的手:“難怪你今日總是藏著。”

走出兩步,又補了句:“不必擔憂。”

容錦愣了愣,小步跟上沈裕:“好。”

縱然沈裕不說,她其實也能猜到,齊將軍並不會將此事宣揚出去,倒是更意外沈裕會主動開口同她說這個。

明明於他而言,這應當是沒什麼必要的廢話。

沈裕放緩腳步,看向先前秦瞻消失的方向,馬蹄揚起的塵土已漸漸沉下,隨口問:“可看出什麼了?”

他知道容錦躲在自己身後,並沒指望她能說出什麼所以然來,卻聽她輕聲道:“世子他,彷彿不似從前那般忌憚了。”

容錦還記得,早前在廟市初遇時,秦瞻雖也出言不遜,但最後還是忌憚著沈裕的身份,不敢造次。

今日卻不同。

她不瞭解朝局,卻覺察到了這其中的微妙,一語中的。

沈裕舔了舔齒尖:“是啊。”

秦家終於還是忍不下他,要撕破臉了。

周皇后昨夜的暗示,在秦瞻這趾高氣昂的模樣前,甚至顯得有些多餘。

他但凡不是瞎子,就該覺察到了。

這一日也算分工明確,武將入林場打獵,文官則負責題詩作賦,藉著秋獵誇讚天家富貴、帝王賢明、盛世太平。

只可惜江南水患未平,前陣子還累得蕭平衍下了罪己詔,若不然這吹噓還能更貼切些。

容錦則無事可做。

因沈裕什麼都沒做,如同一尊大佛擺在那裡,沒幾個人敢上前攀談閒話。

倒是工部

、吏部兩位侍郎出來秋獵還惦記著政務,到沈裕所在的大帳來議事,若非是因著沒帶文書,怕是還能坐更久。

容錦默不作聲候著,二人離開後上前換新茶,一轉眼,又有位青衣官員進了帳篷。

依稀有些眼熟,容錦多看了眼,倏地想起,先前自己隨著成英在宮門外等候沈裕,曾見著他身邊跟了兩人出來。

其中一個,是她心心念念惦記許久的人。

而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

惋惜之餘,她又忍不住多想,會不會那人如今也在行宮?

容錦心緒大起大落,晃了神,以至於手上的紫砂壺失了準頭,一偏,茶水溢位。

沈裕皺了皺眉,抬眼見著了正行禮的宋巡。

宋翰林已過而立之年,中等身量,相貌平平,怎麼看都沒什麼值得她失神的。

宋翰林這回過來,是想好不容易等到沈相有空,特地再來問問崇文館修史事宜,可被沈裕這目光看著,頓覺自己彷彿來錯了時候。

但來都來了,也只能硬著頭皮問下去。

宋巡一改平日絮絮叨叨的說話風格,簡明扼要地問明白後,邊起身邊報備道:“整理前朝起居注時,遇著些麻煩,想再借調清淮半月,幫著梳理。”

桌案上殘存的水跡也已經消失不見,沈裕喝了口茶,神色寡淡:“這樣的事你與御史臺協商去,不必來問我。”

容錦揪著衣袖,目送宋翰林離了帳篷,只恨不得他能多留會兒。

興許多問幾件正事,沈裕就沒工夫同她計較了。

宋巡離開後,沈裕放下杯子,紫砂建盞不輕不重地磕在了長案上。

容錦心都提起來了,卻只聽外邊傳來內侍尖細的聲音,說是聖上傳召。

沈裕目光冷了下來,不疾不徐地撫平衣袖:“讓成英送你回月露殿。”

容錦溫順道:“是。”

等沈裕離開後,長長地舒了口氣。

入圍場打獵的已陸續歸來,校場上擺了不少獵物,血腥氣漸漸瀰漫開來,混著塵土氣,交雜出令人反胃的氣味。

容錦屏住呼吸,跟在成英身後,目光卻不自覺地掃過眾人。

可一路看去,都沒見著想找的身影。

直到回了月露殿,幽遠的桂花香漸漸撫平心緒。容錦拿了塊糕點,就了杯溫水細嚼慢嚥,慢慢梳理思緒。

商陸步履輕快地回來,將懷中揣著的幼崽送到容錦面前:“看,我撿了只小狐狸。”

狐狸並不罕見,可像這樣通體雪白,沒一根雜毛的,卻不多。

它很小,黑曜石般的眼睛半睜不睜,兩隻耳朵病懨懨地垂著,爪子也有氣無力地耷拉著,看起來可憐可愛。

容錦與它對視著,抿唇笑了起來,卻並沒貿然上手觸控,怕驚嚇了它。

吃掉最後一口糕點,容錦拂去指尖的碎屑,起身幫著張羅給小狐狸歇息的窩和吃食、清水。

看出小狐狸更親近商陸,便交由商陸來喂。

她倚著廊柱,不遠不近地看著,似是隨口道:“你聽過‘清淮’這個名字嗎?”

“清淮?”商陸有些困惑地擰起眉頭,“彷彿是在哪裡聽過……”

可思來想去,依舊沒想出個所以然。

容錦搖頭笑道:“既想不起來,也就算了,不是什麼正經事。”

她不過湊巧聽了這個名字,自己都拿不準,故而也談不上失落,轉眼就過了。

小狐狸沒什麼精神,吃飽喝足,趴在柔軟的墊子上閤眼睡去。

容錦百無聊賴地看了許久,直到暮色降臨,才意識到沈裕仍未回來,也不知是仍在與聖上議事,還是又在出席晚宴。

就在猶豫著要不要再備醒酒湯時,長風匆匆露面,說是公子傳她。

容錦覷著長風的神色,摸了摸腰上的錦囊,確認其中那粒藥丸尚在,這才隨著他往正殿去。

算算日子,確實到了解毒的時候,沈裕帶她來行宮也是因著這個緣由。容錦心中已經有預感,可踏進寢殿後,還是吃了一驚:“您受傷了?”

“聖上今日獵了只鹿,”沈裕的氣色已經不大對了,卻還有心情同她解釋,“賜百官鹿血酒。”

這酒於他而言百害無一利。

只是內侍總管封禧親自為他倒了滿滿一盞,皇恩浩蕩,自然沒有推拒的理由。

沈裕平日如涼玉一般的身體透著不尋常的熱度,聲音低啞,貼近後能清晰地覺察到胸腔之中劇烈的心跳。

被壓在床榻上,鬢髮散亂,束得整整齊齊的衣裙被扯開時,容錦才意識到他面上的鎮定是勉強裝出來的。

腰間的錦囊甩出了床帳,無聲無息地落在光可鑑人的地板上。

容錦的目光循著看去,可才偏了偏頭,就被沈裕扣著下頜轉了回去,她嚐到了唇齒間那彷彿帶著些許腥羶的血氣。

她有些喘不過來氣,試圖掙扎,卻無濟於事。

沈裕強硬地要了一回,緩過來些,見她眼都紅了,也知道自己方才太過粗暴。

容錦只當他是被鹿血酒勾起毒,火上澆油,但他心中清楚,並不全然是這個緣由。

稍一猶豫,沈裕搭在她腰上的手緩緩下移,依著少時看過的雜書留下的零星記憶,試圖安撫她。

他生了雙極好看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指尖有著自少時練武留下的一層薄繭。

容錦看過他提筆,行雲流水般寫下鐵畫銀鉤般蒼勁的字跡;也見過他漫不經心地端著茶盞,指節微曲,是極好看的弧度。

這樣一雙手,其實是適合撫琴的,輕攏慢捻。

而眼下,她成了那張琴。

唇邊溢位的喘息,她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臉紅得要命。

隨著殿外腳步聲響起,沈裕用另一隻手,掩住了她的唇。

“公子。”

沙啞的聲音響起,沒來由得叫人想起臘月的堅冰,分外冷硬。

容錦顧不得什麼忌諱,難以置信地瞪著沈

裕。

沈裕平靜開口:“江寒巖被告與翊王往來過密,結黨營私,聖旨已下,我保不住他。”

“是我的訊息晚了,”那人彷彿嘆了口氣,又好似沒有,波瀾不驚道,“您吩咐的事,已經安排妥當。”

說完,便退出殿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容錦聽得雲裡霧裡,腦子彷彿一團漿糊,整個人又如繃緊的弦,稍稍用力,便斷了。

沈裕收回手,在她緩過來前,又低頭含住了她的唇。

一夜凌亂。

容錦第二日醒來時腰軟腿也軟,想起昨夜便覺著呼吸艱難,一度沒法多看沈裕的手,總會浮現些不合時宜的情形。

她縮在後殿,逗著商陸撿回來那隻小狐狸玩。

直到秋獵臨近尾聲,晴朗了數日的天陰雲密佈。

聖上原本定了遊湖泛舟,見此,索性帶著美人到甘泉殿聽曲,眾人也大都閉門不出。

沈裕卻沒改主意。

來行宮的路上,容錦曾在商陸的指引下看過那處蘆葦蕩,雖意動,但並沒多想。

沒料到竟趕上沈裕有出遊的閒心。

“要落雨了,”容錦想了想雨後的湖光山色,感慨道,“真好。”

沈裕含笑:“是很好。”

他聲音也透著笑意,彷彿心情大好。

容錦覺著稀奇,多看了眼,忽而發覺沈裕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漆黑的犀角扳指,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

她眼皮一跳,心頭浮起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