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過境 第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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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聲地笑了下。盧知縣是不缺小聰明的,便宜他了。
“多出一貫錢不成樣子。魏家翻一倍認捐。”
——
頭頂一輪明亮下弦月。步入初秋的江南夜晚,依舊暑熱未退,處處蛙鳴。
喧囂不絕的酒樓裡,祁棠獨佔二樓最好的臨水閣子,把豪奴們全趕出去,獨坐在閣子裡,興致高昂地書寫家書。
“父親敬啟。”
信裡誇耀這趟的行程順利。
他順利尋到魏家祖宅,順利見到魏家表兄,也順便見到了魏大魏二。魏家表兄的病情並無大恙,魏大魏二,兩灰衣俯首家僕而已!整日看門養鴿、煎藥掃地,不成大器,“暗查是否暗藏謀反之意”云云,不可能,高抬他們了!
新起一行,家書裡又寫道,兒此行暗訪江南諸行商。商賈怕事,容易拿捏得緊。順道做了樁極好的買賣,拿去懂行人看過,至少可得三倍利。可謂是意外之喜。
諸事順利,暗訪公務耗時甚巨,懇請父親恩准,多許些時日。
兒或許在外過中秋。
他的冠禮在八月底。如果一切繼續順利下去,中秋之後,或許能帶著葉家扶琉回江寧。冠禮成人之夜,和喜歡的女子共度……
祁棠停筆,對著窗外的月色,滿懷期待地笑了。
——
葉家大宅明亮的燈火下,葉扶琉也在伏案書寫家書。
“三兄敬啟。”
信裡滿滿地書寫對兄長的思念之情。
許久不見,家中一切可安好?三兄記得偶爾出門,沾染人氣,多多和人說話。若實在不喜和生人說話,尋些貓兒狗兒活物說話也行。
隨信寄去江南土產若干,知道三兄喜食螃蟹,送去新鮮捕撈的大螃蟹二十斤。醉蟹三罐。
今年葉家落腳於江南東路轄下,江縣五口鎮。這裡多行商,人來人往,落腳安全。
五口鎮這處新得的葉家大宅,佔地極為敞闊,許多的好舊物。新得一個罕見的七環密字鎖,至今未解出密字……若三兄在場,必能順利解出密字。
想到哪裡寫到哪裡,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張紙。
最後一張紙寫下邀請,三兄八月可否能來江縣五口鎮,全家中秋團聚?
葉扶琉咬著筆桿想了一會兒,認真寫下最後一句:
“扶琉認識一位同行前輩,姓魏,年二十六,丰神雅淡,沉靜少言,攢下豐厚身家,人已歸隱江南。扶琉甚為中意他。只不知他可願意入贅葉家,和葉家一同行商。”
——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魏家。
魏桓坐於明亮燈下。書房的三鬥櫃開啟,露出裡頭收藏多年的錦盒。
一塊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安靜躺在錦盒絲絨裡。無暇美玉在暖黃燈下閃著潤澤之光。
白玉無暇,無需過多雕刻。玉牌只在邊角處細緻地勾勒了鯉魚蟠龍,盛開芙蕖。
這是當年系在他身上,跟隨年幼的他入京的不多幾件舊物件之一。金青色的長穗子歷經歲月,早已褪盡顏色。他把玉牌拿在手裡,指腹懷念撫過,在燈下仔細端詳了片刻。
用作贈人的物件,玉牌本身倒還拿的得手,但舊穗子不成。得趁八月中秋之前趕做個相配的新穗子來。
趁著兩家相約過節,對月吃席、其樂融融之際,需得尋個妥當時機,把禮當面贈送出去,又不顯得突兀……
——
與此同時。魏家的西跨院裡。
魏大和魏二在燈下對坐,魏大動嘴念名字,魏二抬筆錄下名字,長長寫了四列,三十來個。
“這麼多人?全請來?”魏二邊寫邊問,“不必提前知會郎君?”
魏大豪氣地拍案,“就是要給郎君個驚喜,趁著中秋全請來!叫他們都親眼看看,郎君來江南休養半年,身子大好了!哈哈哈哈哈……”
第42章
秋風颯爽,黃葉飄落。
五口鎮上家家戶戶準備過中秋,長街大清早地擁堵不堪,遠行各地的大小行商趕回家裡過節的驢車,牛車,馬車。滿大街的驢叫馬嘶,四處都是久不見面的親戚好友的寒暄聲。
葉扶琉領著素秋趕了幾個早晚,把葉家麾下二十五間商鋪掌櫃夥計的節禮全發下去了。
江南走水路快,三五天就能送往各處鋪子。
葉家門外送禮的訪客也絡繹不絕。和葉家有生意來往的大小布帛商家紛紛送節禮來,秦大管事在外院忙得腳不沾地。
素秋整理了半天的禮單,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詫異地翻了翻。“哎,沒有沈家的。阿彌陀佛,沈家商隊終於離開鎮子了嗎!”
葉扶琉慢騰騰喝著甜羹,“昨天出去買秋梨還碰著沈家商隊的賬房了。人還在鎮子上。”
賬房是沈家心腹,昨天半路攔住她,聲淚俱下地形容沈大當家最近如何地憔悴頹唐,整日在酒樓閣子裡縱酒買醉,一天清醒不過倆時辰,醒過來就頂著一雙紅血絲的眼睛喝酒,靠窗邊喝邊盯著鎮子北邊葉家的方向……
“哦,他還有錢包酒樓最貴的臨窗閣子喝酒。這不是挺好的。”葉扶琉當街應了一句,沒理會沈家賬房的呼喚,直接走了。
“說起來,祁世子倒是很久沒露面。”葉扶琉舀起一匙甜羹,“回江寧城了?”
這個素秋知道:“鎮子上許多人找祁世子,盧縣尊也派人找了幾回,都找尋不到。我聽人議論說,祁世子身上擔著什麼暗訪公務,約莫是不願見盧縣尊,退了酒樓包下的閣子,趁夜趕赴臨近縣鎮,籌辦公務去了。”
“他還擔著暗訪公務?”葉扶琉有點驚奇,“人不可貌相。”
秦隴隔著院牆從前院喊,“隔壁魏家送節禮來!素秋,出來幫個手。魏大送來許多鹿肉和鹿血。”
這一嗓子從前院喊進內院,莫說葉扶琉和素秋這邊,只怕隔壁魏家都聽到了。
素秋坐著不願去。
低頭繼續收攏滿石桌的禮單,輕聲說,“娘子,勞煩你去一趟。”
素秋的反應有幾分不尋常,葉扶琉瞧了她好幾眼,沒多問,起身說,“我去看看。”
魏大站在庭院裡等著。
地面上果然散放著整牛皮袋的鹿肉塊。清洗得乾乾淨淨,前腿後腿裡脊肉都有,瞧著像是頭整鹿。
“秋高氣爽,郎君這幾天動得勤。昨日又去了趟山裡,剛好逮著一頭小溪裡喝水的花鹿,直接一箭射中。”
魏大又提過另一個收口的牛皮囊,“收集了不少鹿血在裡頭。郎君吩咐說,鹿血滋補養氣血,秋天時節正好適宜進補,鹿血給葉小娘子用。”
葉扶琉接過牛皮囊,“眼看著天氣轉涼,正好做點鹿血羹。替我謝過三郎。”
魏大爽朗笑道,“咱們兩家別客氣。新得的鹿皮子魏二還在鞣製,等過幾天鞣製好了,肯定也給葉家送來。”
說著左顧右盼,詫異問,“最近早晚天涼,素秋娘子是不是病了?接連三四天不見她人影。”
秦隴蹲地上收拾鹿肉塊,邊翻撿邊道,“她哪病了?早上才見面,人好好地在後院——”
“有點咳嗽。人在後院歇著。”葉扶琉介面說完,又閒聊幾句,把魏大送出門去。
秦隴拖著整牛皮袋的鹿肉往廚房方向走,邊走邊納悶地問,“素秋哪有咳嗽?我早上跟她對禮單,她一口氣唸了三大張紙不帶喘氣的。”
廚房設在二進院子的西邊。推開虛掩的垂花門,素秋人就站在門邊上,秦隴的話顯然聽得清清楚楚,劈手接過秦隴手裡的牛皮袋,費勁地往廚房邊拖。
秦隴從她手裡又搶回牛皮袋,“整隻鹿都在裡頭,少說四五十斤分量,跟我搶什麼。”扛著牛皮袋走過垂花門,又問門邊站著發怔的素秋,“你真病了?”
素秋捂嘴咳了兩聲,“病了。”
“哎,不早說。你歇著去。”秦隴迭聲地催促,“晚上那頓飯食我送魏家。”
葉扶琉跟在秦隴身後,走過垂花門時,也問素秋一模一樣的四個字,“你真病了?”
素秋咬著下唇,眼眶微微發紅。“娘子何必明知故問。”
葉扶琉湊過去細瞧素秋泛了紅的眼眶,素秋扭頭避開,葉扶琉瞧不清她的神色,烏亮的眼睛裡露出幾分苦惱。
“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我猜不出,前幾天分明還好好的。魏家哪個得罪你了?”
她牽著素秋的手把人拉去旁邊幾步,悄聲問,“登門最多的要數魏大。是不是他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得罪你了……”
素秋早已壓抑得忍不住了,喉嚨裡衝出一聲響亮的哽咽。
“他沒做錯什麼事,更沒說錯什麼話。是他這個人錯了!”
葉扶琉:?
素秋這幾日心裡實在壓抑了許多情緒。隨著中秋節越來越臨近,魏葉兩邊高高興興地籌辦兩家一同賞月的中秋宴席,素秋心頭的陰影越來越大,盧知縣登魏家的門當天,被魏二押著進門,滿臉驚恐、嚇出了鵝叫的模樣,一遍遍地在她腦海裡回放。
盧知縣可是整個江縣的父母官兒!管轄著江縣四個縣鎮,幾千戶丁口!
一個朝廷當官的都被魏家郎君嚇成這樣,魏二身為家僕都敢指名道姓地喊盧知縣,魏家當年在北邊的時候……會是何等殺人不眨眼的囂張大山匪啊!
素秋嗚咽了一聲,拉住葉扶琉的手,“娘子,聽我一句勸。不止魏大錯了,整個魏家都錯了!”
葉扶琉:??
素秋抹著濺出的眼淚說,“咱們家怎麼說都是做買賣的行商,魏家、魏家是砍慣了腦袋的山匪!魏家郎君別看人長得斯文和氣的,那可是心狠手辣的山匪頭子!魏大……嗚,一看從前就是整天拿刀砍人的……咱們如何能和他們魏家廝混在一處啊。”
素秋動情苦勸,“娘子,早些抽身罷。咱們葉家在附近縣鎮不是還有別處的宅子嗎?別等年底了,趕緊收拾行李連夜遠走高飛吧!”
葉扶琉:“啊這。素秋,你聲音小點。”
素秋哽咽的聲音更大了,“咱們竟和山匪來往了幾個月,今天腦袋還在,誰知道明天腦袋在不在了。生死交關的事,娘子還在乎我說話大聲小聲!”
葉扶琉:“……素秋,往隔壁看。”
素秋動情抹淚的動作一頓。
“隔壁”兩個字帶給她太多的聯想,她迅速回身,往兩家相隔尺半的院牆對面看去。
魏家的大山匪頭子——魏三郎君,領著砍腦袋不眨眼的狠辣山匪——魏大,兩人並肩站在木樓欄杆上,臉上說不出什麼表情,兩道視線齊齊複雜往下,盯著葉家庭院這邊。
素秋倒吸一口涼氣,強做鎮定,“娘子,隔這麼遠,他們聽不見我們說話罷?”
葉扶琉:“唔……不好說。”
素秋低頭匆匆奔往內院而去。
葉扶琉原地目送素秋的背影離去,又瞅瞅院牆對面,過去打招呼,“三郎早啊。多謝你送來的鹿肉鹿血。”
魏桓扶欄下望,如常回應,“扶琉早。鹿血適當用些,莫要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