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不學無術歸不學無術,他很看不上欺負弱小的那類人。

有本事去欺負比自己強的啊!

這樣也不對,弱小才能欺負,強大就是巴結了。

比如已經有人在憤憤不平附和辛寄年。

“對啊,先生說了,課堂乃讀聖賢書的地方,方寅你大聲吵嚷,就是對聖人不敬。”

“仗著先生喜歡,處處出風頭罷了!”

你一言我一語,辛寄年有人支援,不免更得意,用力一掌推開方寅。

方寅瘦弱,被推得站立不穩,蹭蹭往後退,後背咚一聲撞在了講臺上。

不知是痛還是其他,方寅眼淚刷一下滾滾掉落,咬牙死忍,默默哭泣。

“咦,流淚了!真是沒出息,大男子漢哭甚哭!”

辛寄年指著方寅的破衣衫哈哈嘲笑,“也知道羞愧啊,你不是學習好麼,連‘冠必正’都忘了?”

“冠必正”出自《弟子規》,難得辛寄年記得了一句。

辛寄年的擁躉們跟著一起不屑譏諷,畢竟是七八歲的孩子,既天真又殘忍。

方寅哭得雙目通紅,他就算再聰明,只是年紀小,此時完全懵了,反覆弱弱爭辯道:“我沒有,我沒有.....”

辛寄年氣焰高漲,蹬蹬蹬逼上前,拳頭在方寅面前揮舞,居高臨下怒斥:“你還敢狡辯,你看這衣衫.....嘖嘖嘖,衣不蔽體,先生就該打你板子!”

他一邊大聲指責,一邊伸手去拉扯方寅已經岌岌可危的衣衫。布料呲啦,衣袖在爭奪中飄在地。

方寅光著半邊膀子,驚恐羞愧蹲下來,試圖隱藏住自己的貧窮與絕望。

“有錢無罪,貧窮有罪”。

程子安面無表情看著前面的霸凌,突然想到了曾看過電視劇的經典臺詞。

在大齊朝,有錢就有權,兩者相輔相成,極少單獨存在。

辛氏世家大族,對族中兒孫的教養應該不差。不過大族嘛,總有幾個不成器的。

有熊孩子必有熊父母,程子安沒見過辛父,從辛寄年的行為舉止來看,他要不是被家裡養歪了,就是被寵壞了。

無論哪一種,與一個毫無身家背景的窮蒙童比起來,還是不成器的兒孫重要。

除非方寅能當到百官之首。

方寅離百官之首,還有十萬八千里。

要是辛氏在中間橫出一腳,方寅沒關係沒錢沒背景,說不定走出明州府都難。

退一萬步說,方寅自己再厲害,方氏要成為辛氏那樣的大族,他這一代還不行,至少得三代以後再看。

就好比程箴再才華橫溢,就算能高中狀元,程家依然是小門小戶。

突然,程子安陡然體會到了物傷其類的恐懼,暗戳戳禱告,程箴一定要爭氣高中進士,免得他以後也要淪落到方寅這樣,處處受欺負。

辛寄年的拳頭已經擦過方寅的臉了,程子安看了眼旁邊傻呆呆的章麒,將書箱弄得哐當響,誇張無比大嚷道:“哦哦哦,考完嘍,考完嘍!”

章麒尚未回過神,眨巴著眼睛看著程子安。

其他同學聽到喊聲望來,看到程子安一腳踏著凳子,一腳踩在案桌上,雙手叉腰仰天大喊:“終於考完了!過節嘍!過節嘍!”

程子安跟跳大神一樣興奮發瘋,其實他也感到傻得很。

小門小戶嘛,這可不是法治時代,惹不起就躲。

程子安既要仗義相助,也要量力而行。

學渣章麒很快就咧嘴笑了,哪管以後還會有無數的考試,眼前這一關過了,是值得歡慶。

他有樣學樣,比程子安還要誇張,站在案桌上蹦跳,跟狼那般嗷嗷怪叫。

比起看辛寄年欺負方寅,還是程子安與章寅的鼓譟來得好玩。

接連二三有人加入他們,課室的屋頂都快被掀翻了。

辛寄年沒了人捧場,那股得意瞬間打了折扣,既不悅,又想加入他們。

方寅蜷縮在那裡,淚眼朦朧看著課堂裡的狂歡,一時間也有些茫然。

課堂吵得太厲害,周先生以及其他先生很快趕了來。

課室裡亂糟糟成一團,周先生目光在方寅身上微頓,橫眉豎目呵斥:“肅靜!肅靜!”

大家跟老鼠見到貓般,手忙腳亂爬下來坐好,垂著腦袋裝無辜。

坐在地上的方寅,撐著站起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程子安見周先生他們來了,心就落回了一半。

另外一半,還端看周先生他們會如何處理。

周先生低聲與其他先生低聲說了幾句,便一起走進來,將門關上了。

站在講臺上,周先生沉著臉掃視了一圈,指著方寅道:“你的衣衫是怎麼回事?如何又鬧了起來?”

程子安望著前排的辛寄年,在凳子上挪動著屁股,看上去只些許不安。

方寅站起身,耷拉著腦袋,想要張口說話,哆嗦了半晌,含糊不清說了句什麼。

程子安沒聽清方寅的話,只看到周先生的面色沉了沉,定定望著方寅半晌,移開了目光。

其他先生站在一旁,彼此對視了一眼,無聲沉默。

程子安長長嘆了口氣。

先生們對班中的情況,學生們的品性,如何相處,不說了若指掌,也知曉□□。

程子安不瞭解以前的情況,只從他見到的情形推測,周先生先問方寅,這件事就估計就會不了了之。

方寅要是敢告狀,或者告狀後,正義得到了聲張,辛寄年如何都會收斂著些。

課堂上鴉雀無聲,周先生心中滋味很是複雜,乾乾道:“等會你留下,再與我仔細說清楚。”

說完,他臉色一變,拔高聲音追問道:“有何值得大嚷的事,你們先前在課室裡鬧甚,速速從實招來!”

沒人敢告發辛寄年,告發程子安就踴躍積極了。

“先生,是程子安起頭,在案桌上跳著大喊,說是考完了,放假了,要好好玩耍!”

“就是程子安!”

“還有章麒,章麒也鬧得厲害。”

周先生抓到了首犯,吹鬍子瞪眼,指著程子安與章麒,怒道:“其餘人趕緊歸家,你們都跟我來!”

章麒撇著嘴要哭,幽幽的眼神看向程子安,寫滿了埋怨。

程子安:“我草!”

雖說他沒想推卸責任,可他們有必要這麼積極嗎?

以後還還能不能好生玩耍了?

不過就是看他家世不顯,成績又差,惹得起嘛!

程子安與難兄難弟章麒,加上魂不守舍的方寅,跟在幾個先生背後,朝先生們的監舍走去。

剛到監舍,程子安站在門口,看見程箴遠遠走了來,心中頓時一咯噔。

程箴經常來府學與讀書人交流,向大儒們請教功課。

今日他去了府城會文,說是要明日再歸家。

程箴上前施禮,與周先生他們寒暄打招呼,他見到露著半邊膀子的方寅,微愣了愣。

幾人忙還禮,對著如同清風明月般,才貌雙絕的程箴,周先生一改對程子安的態度,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成了朵菊花,親切地道:“無疾如何來了蒙童院?”

無疾是程箴的字,他不動聲色望了眼一旁縮著脖子的程子安,含笑答道:“我聽說今日蒙童班考試,便來問一句。周先生,可是小兒淘氣,欺負人了?”

程子安想哭。

其實他並不是一腔孤勇要衝上前,自以為步步為營,算無遺策。

首先他這次的考試,肯定比以前有進步。

周先生將他叫去,他也不怕,畢竟對著好不容易有進步的學生,激動之下失了態,也情有可原。

再加上程箴的面子,頂多不痛不癢訓斥幾句。

只要不捱打,萬事好說。

今日在課堂之事,周先生肯定會告訴程箴。

程箴是嚴父,說不定會一怒之下先打他一頓。

明日考試成績就出來了,程箴得知他淘氣,拿著進步的成績前去邀功,使勁嚎喪,撒嬌,賣萌,這頓打就逃脫了。

完美!

不完美的是,一切都不按照他的計劃來。

程箴要是先打他一頓,打都打了,就算有好成績,也沒屁用了啊!

周先生斜了欲哭無淚的程子安一眼,含混掠過了方寅,說了先前程子安帶頭淘氣的事。

見程箴眉頭緊皺,周先生忙道:“無疾勿要氣惱,先前我已經看過了考卷,這次程子安比起以前,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

其他先生跟著附和,教授算學的陸先生,撫須欣慰道:“程子安的算學,答得全對。”

程箴朝著幾人深深施禮,感激道:“都是先生們教導有方。小兒頑劣,令先生費心了。”

周先生笑著擺手道應當,將程子安的考卷選了出來,遞給程箴:“既然無疾來了,眼下天色不早,帶他回家去吧。”

其他幾位先生也將程子安的考卷一併拿了出來,程箴匆匆掃過,沒再過問方寅他們之事,施禮道別。

程箴負手走在前,手上捏著程子安的那幾張考卷。

程子安慢吞吞跟在後面,想到離開時,方寅那弱小無助的模樣,心酸了下,轉頭朝先生監舍望去。

聽到身後沒了動靜,程箴回過頭,道:“快跟上。”

程子安迴轉頭,黃昏餘暉中,將程箴的背影拉得修長。

程箴看過了他的考試成績,一直表現得不鹹不淡,並不見欣慰,究竟是幾個意思?

這是要打他,還是不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