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怎麼看?”

未央宮,宣室殿。

手上端著茶湯,小口小口嘬著,分明殿內並不見第二道身影,天子啟也還是仿若自言自語般開口發問。

片刻之後,又追問道:“朕怎麼覺得~”

“榮這小子,似是長開了些?”

聽聞這一問,藏身於殿側帷幔之後的黑影才明白天子啟的意思,稍一思慮,便斟酌著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臣記得皇長子年幼時,曾有卜士為之卦算,言:命不久,勿善終。”

“平日裡,皇長子也多以溫良、賢善之面示人,從不曾與人爭執,亦或惡言相向。”

“如今……”

“呃,似有了些血性?”

便見天子啟笑著搖搖頭,像是戲謔,又隱約帶些得意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氣~”

“更何況龍子鳳孫?”

“——阿姊這般欺小,又被阿武見面就是一嗆,一頂‘不孝’的帽子險些就被扣上頭。”

“都到了這般地步,若那小子連這點脾氣都沒有,那朕倒是該好好查查:是哪家庶民黔首的血脈被誤抱進朕的未央宮、被朕錯認成皇長子了?”

聞言,那黑影稍一思慮,便也點下頭。

城外發生的事,自不可能逃過天子啟那雙被百官稱之為‘慧眼如炬’的眼睛。

這不,人都還沒入宮,訊息就已經送到了天子啟這裡。

得知劉榮在被劉武指責‘過早脫下孝喪’時,非但沒有唯唯諾諾的認錯,反而把梁王劉武懟的手足無措,方寸大亂,天子啟其實是有些得意的。

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尤其還是頗具特殊意義的長子;

在聽到旁人打算欺負兒子時,兒子非但沒吃虧,反倒還欺負了回去!

別管佔不佔理,但凡是做父親的,就都會心下暗爽。

就好比後世,那些寧願樂呵呵賠人醫藥費,也不願愁眉苦臉給兒子上藥的父親一樣:天子啟也同樣希望自己的血脈,能有這種略帶些野蠻的強勢。

只是想到劉榮的母親慄姬,天子啟暗下又是一聲輕嘆,旋即便將話題從劉榮身上轉移開。

“梁王那邊,可有什麼不妥?”

對於皇長子劉榮,帷幔後的那道黑影顯然也不敢多說——終究事關儲位,稍有不慎,便很可能會犯了忌諱,輕則人頭落地,重則宗族銷戶;

但當天子啟問起梁王劉武時,那黑影話語之中,卻全然不見對宗親諸侯、太后幼子、皇帝手足的尊敬。

“館陶主的盤算,梁王並不曾知曉。”

“此番入朝,梁王也確實是哀痛難忍,才執意入朝奔喪。”

“只平日裡,梁王身邊的文人墨客,於忌諱之事多有非議。”

“——梁王聞之,模稜兩可……”

聞言,天子啟稍眯起眼角,陷入一陣短暫的思慮之中。

對於劉武這個弟弟,天子啟並不擔心。

——早在先帝還不是漢天子,而是住在衡陽王宮裡的代王時,這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就已經情比金堅了。

當時,呂太后臨朝稱制,天下之事皆決於呂氏之手。

而代國地處北境苦寒之地,又直面草原上的外蠻:匈奴人。

對於位處邊牆的戍邊王,當時掌控朝堂的呂氏,也基本只遵循一個準則:要錢要人,你是心高氣傲;邊牆有變,你是生死難料。

說白了,就是長安朝堂絕對不會對邊牆的戍邊諸侯,提供哪怕一絲一毫的支援,戍邊禦敵所需的糧草、軍械、兵員,都完完全全由戍邊王自己解決。

在不提供任何支援的同時,又要求戍邊王確保邊牆安穩、確保大股蠻騎,不會出現在長城以南。

要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燕、代等戍邊王自是有苦難言;

偏偏彼時,呂太后又已經開始巧立名目,挨個點殺太祖高皇帝的子嗣,圖謀多騰出幾個諸侯國,好遍封諸呂子侄為王侯。

於是,為了避免落人口實,同時也是為了保住身家性命,代王劉恆頒下了自己人生中唯一一道王令:在代國,凡是官府收上來的稅賦,都直接送到北牆做軍費,一枚銅錢、一粒粟米都不允許截留。

那麼,問題來了:稅賦都用作戍邊軍費了,王宮裡這一大家子人怎麼辦?

答案是:堂堂代王劉恆,於王宮中親自下田種地,填飽妻兒老小的肚子;

寵姬竇漪房,則於殿室內養蠶、織布、縫衣,解決這一大家子的衣著。

——竇太后的眼疾咋來的?

還不就是早年擺弄針線,又不捨得點燈……

即便年幼得立為儲君,如今又貴為漢天子,天子啟也絕不會忘記那段缺衣少食,和弟弟劉武同吃一碗粟粥、換著穿一件衣服的艱苦歲月。

天子啟很清楚:自己這個弟弟,那就是個被捧著養大的‘厚道人’。

想要什麼東西,根本不會去思考計謀、計策,而是會毫不顧忌的直接伸出手:皇帝哥哥/太后母親,弟弟/兒子想要這個東西,你們給我弄來吧!

至於皇位?

如果天子啟當真願意立皇太弟,劉武或許可能說不定~還真有膽子接;

但舉兵造反,甚至是養寇自重,是萬萬不可能的。

“既然阿姊還沒和梁王說起過此事,那就再等等看吧。”

“看看梁王得知此事,會是個什麼反應。”

“——左右不過嘴上說著不要、不敢,暗地裡樂開花來,還偏要等朕再三言勸?”

“呵……”

很顯然,對於自己這個弟弟的天真爛漫,天子啟也有著足夠明確的認知。

但天子啟也同樣明白:弟弟這般耿直,卻還能在皇家生存,甚至到了如今,坐擁梁國千里封土,究竟靠的是什麼。

——在過去,是皇帝老爹,皇后母親,以及太子哥哥;

如今,變成了皇帝哥哥,太后母親……

“母后那邊,還是……?”

意味深長的一語,只惹得黑影連連搖頭,甚至非常不符合自身形象的發出一聲嘆息。

“臣想盡辦法,也還是無法在長樂宮,釘下哪怕一枚釘子。”

“想來,太后畢竟掌椒房多年,宮裡這些個彎彎繞,太后早已駕輕就熟?”

本就對此沒抱太大希望,聽到意料之中的應答,天子啟只微微點下頭。

“罷了;”

“事不可為,便莫強求。”

“若讓母后察覺,再因此和朕生了嫌隙,可就得不償失了。”

黑影躬身拱手,默然領命。

又靜默片刻,見天子啟似是沒有其他事要交代,正要離去,便聞天子啟幽幽道出一句:“皇長子那邊,派人盯著點。”

“莫讓那小子剛養出來的血性,壞了朕的大事。”

·

“老二老三,也順帶盯著些吧。”

“這仨混小子,那就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