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宜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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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含糊糊做了決定,暮雪抱著膝,蜷縮在床帳裡。
當第一縷晨曦照在她濃密而堅硬的髮絲上時,她已將從前和未來做了一個盤算。
公主出嫁,於她而言,福禍相依。
禍事自然是去離京甚遠的塞上,同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成婚。
而福則在於,這或許也是一場屬於她的刑滿釋放。
在這大清,公主成婚等於成人,她於經濟上能有一定保障。自打穿越到這裡起,暮雪的月例是四十兩銀子,雷打不動從未增加。與此同時,與她年紀相仿的五阿哥每月的俸銀則從開始的五十兩,增加到一百兩、而後又增加到三百兩。
可當暮雪成婚後,作為撫蒙的和碩公主,可領月俸四百兩。雖然同皇子們封貝勒的兩千五百兩月銀遠不能比,但對比未嫁時收入好歹是翻了十倍。
有了經濟保障,另外就是自己的地盤。既然成婚,公主府總得要有一個罷?有錢有了居處,唯一棘手的就是那勞什子駙馬。不過她是公主,在宗法上是皇權延伸,只要操作得當,把駙馬客客氣氣隔離在公主府一隅,眼不見為淨,也不是不可能。
將這些瑣事一一在腦海裡過了遍,若想料理妥帖,少不得要求一求一個人——宜妃。
然而當暮雪真正站在宜妃寢宮門口,卻有些侷促。
平日裡甚少奉承,如今有事了又麻煩人家,是不是有些……暮雪捏了捏衣角,頗有些躑躅。
“四公主來了。”
廊簷下,幾位梳長辮的宮女垂手而立,遠遠瞧見她,都笑著迎上前,邊喊著“四公主吉祥”,邊請她去偏廳坐。
一進殿中,涼氣撲面而來,原是殿中放著一座冰雕。
屏風後還擺了一方琺琅冰鑑,暮雪落座,宮女們忙挪開冰鑑蓋,捧出一提雙層食盒,揭開,分別放著白瓷梅子湯和冰鎮甜瓜。
另有兩個太監輕手輕腳抬來一張果桌,擺放著各色點心、餑餑。
暮雪先捧起酸梅湯,白瓷微微帶點水氣,涼涼的,在這炎炎夏日倒讓人靜心。
“記得你不太愛吃甜的,我就讓他們少放些糖,可還合口味?”
珠簾輕晃,一位宮裝美人款款走出,一身紫,薄綢氅衣上佩著翡翠十八子作為壓襟,為日光一照,熠熠生輝,正是宜妃郭絡羅氏·納蘭珠。
暮雪忙放下碗,屈膝行禮:“給宜母妃請安,承蒙惦記,滋味確實很好。”
“覺得好就多用些。你汗阿瑪還特意送來了些甜瓜,說是哈密進貢的,也試試。”
宜妃朝宮女瞥了一眼,宮女們會意,輕手輕腳退下,順帶將殿門合上。
宜妃走過來,挨著四公主坐下,一雙翦水秋瞳細細打量她:“你今日看起來,倒有些不同。”
“會嗎?”
“具體說不上來,但似乎精神了些。”
宜妃養了四公主這些年,對於親侄女的脾氣,也有些瞭解,小小年紀活得像是世外之人一般,她甚至不敢讓這孩子揀佛豆兒,生怕加重了這淡漠疏離的氣質。
只是再有靜氣,也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對於婚事,不可能真的心如止水。自從接到四公主撫蒙訊息開始,宜妃就等著她來找自己。
指婚到這樣遠的地方,很難不傷心吧?宜妃是做好了四公主會哭泣的準備,一進殿便使眼色讓宮女全部退下。
只是眼前的四公主,單從面色上並看不出什麼波瀾。
暮雪只是如往常一般,輕輕地說:“說不上精神,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哦?”宜妃問,“什麼事?”
暮雪倒不急著說話,反而拿起一塊甜瓜:“女兒閒來無聊時,看過一些西域雜書,這哈密瓜的產地,似乎近準噶爾部。前些日宮裡都說汗阿瑪大勝,今日見了從前未有的哈密貢品,便知汗阿瑪的恩德已如日光照耀準噶爾部上下。”
“女兒還想到,一起送來的喀爾喀羊肉。既能一起送來,便說明這喀爾喀部的人多半正與汗阿瑪、和那哈密首領在一處。那麼大約,這場戰事喀爾喀部有出力、且關聯緊密。這樣一來,女兒被指婚喀爾喀部的原因也很清楚了。”
很長的一段話,暮雪甚少在人前講這樣長的話,起先聲音還有些微顫,如同微瀾的水面,可越說越暢快,雖然聲音還是輕輕柔柔,卻如月照大江東流一般開闊。
宜妃原本還有些漫不經心,聽罷,整個人坐直了,定定看著她:“這些,是你自己想的?”
暮雪點點頭。
殿中一時安靜下來,光束裡的塵埃浮動。
宜妃忽然笑了,這笑帶著些欣慰的意思:“你果然是個有內秀的。”
四公主身邊的嬤嬤媽媽她都清楚,沒幾個有這本事、有膽量去跟公主細講一樁親事背後與朝堂相關諸多考量。大多數人只是籠統的有一個印象——維繫滿蒙關係。而為何偏偏是這個部落,在這個節點賜婚?甚少有關心者。
而眼前這個十八歲的女孩兒,在得知自己被賜婚後,未見新嫁娘的嬌羞,對額駙、對婚姻生活的憧憬,反倒是第一時間站在統治者的角度,思皇帝太后所思,剖析猜測婚事背後真正的邏輯。
不愧是她郭絡羅·納蘭珠的親侄女!
宜妃把手伸過去,將暮雪的手輕輕握住:“你有如此見識和心氣,姐姐在天有靈,也會欣慰。可是還有什麼疑慮,儘管同我說。”
暮雪抬眸,望見她的眼睛,關切的神情做不得假,心下也有些動容,清了清嗓子,說:“我從前,是不大理事的。日後出去,離額娘也遠,怕讓人唬了去,求額娘教我。”
“你且放心,”宜妃拍拍她的手背,“與你息息相關之事,我親自盯著。至於教你……”
宜妃沉吟片刻,說:“要我說,管家用人,倒可慢慢學。最要緊之事,是你的汗阿瑪。”
這個答案,暮雪有些意外,可轉念一想,確實如此。
在這個封建皇權頂峰的時代,無論是作為女兒,還是作為臣民,君父的態度永遠是第一位的。
對於康熙皇帝,暮雪一向是敬而遠之。雖說是她在此間的父親,然而暮雪卻並沒有多少父女情誼。
穿越前,她是家裡的獨生女。據說生下來時,父親的親屬有提議,將這個女兒送到鄉下去,鑽空子再生一個兒子。一向溫潤的父親勃然大怒,拿起掃帚把人趕了出去。扭頭與母親議定,“我們這輩子就只要這個女兒,萬一再有個孩子,不再那麼愛她,該怎麼辦?我做父親,要對孩子忠誠。我不會娶第二個妻子,也同樣不會養第二個孩子。”
見識過如此“從一而終”的父愛,暮雪全然不在乎從孩子一大群、妃子一大群的康熙皇帝身上找什麼愛意。
算是曾經被充沛的愛養出來的毛病?不是最好的,那就無所謂,不如不要。
只是如今情勢使然,少不得要謀劃一番。
暮雪抿了抿唇,抬眸望向宜妃:“姨媽,你能不能……教教我。”
盛寵多年,宜妃自然是有自己的手段。
宜妃正不緊不慢地攪動酸梅湯,調羹與白瓷壁碰撞,伶仃響。聞言輕輕一笑:“你已經在學了,方才不是說得很好?”
方才說了什麼?暮雪略一思量:“方才只是我猜測這樁婚事的緣由。”
“這就是了。”
宜妃放下手中瓷碗,一字一句道:“想君之所想,解君之所憂。”
暮雪若有所思,點點頭:“謝姨母,我記住了。”於是靜靜坐著,眼珠子向下看,想些什麼。
宜妃也不再言語,安安靜靜飲下一碗酸梅湯。而後彼此說了兩句閒話,有一搭沒一搭,等有宮人女官前來回事,暮雪便起身告退。
皇帝即將回鑾,瑣事頗多,一件件事回完,日影已長。傳晚膳時,倒是見著一張漆紅小桌上多了一個海青花大碗,裝著高湯,托盤裡另碼著羊肉,米粉,看著倒新鮮。
太監張起用笑容可掬回道:“是四公主專門送來給主子嚐鮮的。”
宜妃點點頭,感慨道:“也是個知感恩的,她如今終於有些心氣了。”
自打養在她宮裡起,四公主就是一副安靜隨和的樣子,翊坤宮多了這位公主,和沒有沒什麼差別,不似九阿哥和十一阿哥那樣活潑,從不給她惹事,乖乖巧巧,整日窩在房中。
孩子乖巧、省心,原是件好事,但是偶爾,宜妃又會為此擔憂。
這個女孩兒喜歡怔怔望著宮殿上四四方方的天。
這神情,宜妃曾經很熟悉。因為熟悉,所以害怕。
郭貴人郭絡羅氏·布音珠,暮雪的生母,宜妃納蘭珠的親姐姐。康熙十六年,姐妹二人一同進宮。
二十載過去,姐姐卻早成了紫禁城裡的一縷芳魂。納蘭珠記得清清楚楚,布音珠臨去時,臉上竟然是帶著笑意的。
“妹妹,別哭。”布音珠吃力地握住她的手,因病而慘白的臉上竟然有一點點微笑,“是好事,我要變成風了,想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吹。”
納蘭珠哭得涕泗橫流,毫無儀態可言,緊緊抓著姐姐的手不放:“別走。”
“對不住,”布音珠很吃力的抬手,摸一摸她的頭髮,像兒時一樣,“我的女兒,要麻煩你了。”
她泣不成聲,唯有點頭。
流光容易逝,姐姐唯一的骨血,也是她親手養大的女兒,如今已經長大了。
四公主比姐姐幸運些,她還能有出宮的機會。
帷幕低垂,燭火昏昏,小佛堂的梵香繚繞裡,宜妃將親手抄好的佛經供上。
“姐姐,你在天有靈,保佑我們的女兒平平安安、順順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