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冊遞到暮雪手上時,宮殿外暮色四合。

落筆之人顯然條理清晰,將一些概況娓娓道來。

為了配合理解,暮雪扯過一張宣紙,用毛筆勾勒地圖。

初高中時,她都是班上的地理課代表,除開幾近滿分的地理成績,一個重要原因,是她能拿粉筆徒手在黑板上畫出各省市地圖,且形狀大差不離,引得同學們一片“哇”聲。

回想到當時的讚歎聲,暮雪嘴角不自覺上揚了起來。

下一瞬回過神,那已經是久遠到彷彿上輩子的事了,現在她在窄小昏暗的舊式屋子裡,這畫若讓旁人看到,不會帶來驚歎,只會帶來麻煩。

她懸腕靜默了片刻,不滿意所畫的,將紙張丟進腳旁的碳火盆,重畫。

荒廢了這些年,再提筆,多少有些不順,燒了幾張紙,才勉強畫出了一張滿意的,輔助文字資訊理解,暮雪漸漸在心裡對這片區域有了個底。

簡而言之,此時的蒙古分為漠南、漠北與漠西三部分。

漠南包括科爾沁等地區,與清廷向來交好,譬如從前的孝莊文皇太后,以及現在的皇太后,皆出自於該區。

漠西則是常常與清廷開戰,康熙登基以來,與準噶爾已經打了三次,今年這一次終於大勝。其首領噶爾丹兵敗自盡。

漠北,也就是暮雪將要和親的喀爾喀,則長期保持一個曖昧的態度。直到幾年前,被漠西攻打,連連戰敗,這才放下身段向康熙臣服,請求援兵。喀爾喀諸部落,又以土謝圖汗部為尊,號稱雄踞漠北。

暮雪的準額駙,敦多布多爾濟,即是土謝圖汗的繼承人,今年十九歲,現在的多羅郡王,未來的和碩親王。

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暮雪輕輕蹙眉,希望不要太麻煩。

康熙回宮的日子定在七月,正是盛夏,日光耀眼,將地面石磚照得發白。

這樣熱的天氣,還要穿朝袍,簡直要命。雖然是專供夏日的朝袍,特地選了最輕薄透氣的葛紗,還是覺得悶。

站在人群之中,暮雪悄悄往冰鑑所在的地方靠,試圖沾染些涼氣。

長鞭聲響起,這是皇上將至的徵兆,眾人應聲而跪,暮雪也跟著跪,一如既往混在人群裡。從前她都是這樣充當背景板的。

只是這一次,卻不同,有太監一路小跑過來,低聲道:“四公主請到前邊來,主子爺問你。”

暮雪只得起身,硬著頭皮過去。

雖然心裡是早做了要討好康熙的預設,但真到要見面,她還是下意識想躲。

可惜躲不掉。

畢竟,在當世人眼裡,這是一位要撫蒙的公主,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好比昭君出塞,總是能引起詩人詞人的無限感慨。身為汗阿瑪的,也要表示親近與不捨。

康熙帝顯然已經同太后問安過,見她過來,果然笑著說了聲:“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四丫頭都這樣大了。”

該怎麼回他呢?說多謝惦記?有點怪。

撒嬌?做不來。

暮雪最終只是扯了扯嘴角,以最不出錯的微笑回應。

康熙也不大在意,彷彿只是例行公事,又說了句:“朕讓內務府好好挑個日子,風風光光送你出嫁。”

而後轉過頭,望向留在紫禁城內監國的太子,笑起來:“保成,上次信裡和你說的胖兔子,朕帶回來了,給你瞧。”

皇太子胤礽驚訝:“汗阿瑪真帶回來了。”

“那當然,朕自然要補全你這遺憾。”

他們父子倆聊得熱烈,暮雪默然退到旁邊。她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大概是些書信裡提到過的事?

據說康熙經常會寫信給太子,說他在行軍途中看見了什麼樣的奇事,因為離孩子太久,甚至特地要太子寄他穿過的衣服過去,這樣康熙想念太子時,就能穿上太子的衣服,聊以安慰。

這樣的信,暮雪從來沒有收到過,不過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畢竟感情總是相互的。

她抬起眼眸,看著這對感情至深的父子,想到歷史上太子的結局,挑了挑眉。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是奇怪。

夜有宴席,乳母伍嬤嬤使喚宮人把首飾箱全開啟,讓暮雪挑:“這套金鈿是上次生辰宜主兒給的,帶這個罷,好看。”

捧著妝奩的宮女也是一臉笑意盈盈。

暮雪知道她們這殷切是為了什麼。這樣盛大的宴席,除了宗室,蒙古王公亦會出席。

她拿起那支金簪,慢吞吞翻轉了一圈,卻說:“不要,照舊戴珍珠小釵。”

“公主——”伍嬤嬤想勸。

暮雪看她一眼:“什麼都不帶,就梳個盤辮。”

……

最終還是如往常一樣,梳了個盤辮,戴珍珠小釵。

這年歲,後世清宮劇常見的大拉翅、高髻、架子頭連影子都沒有。連皇太后日常都是梳盤辮,顧名思義就是把辮子盤在頭上,日常戴一些簡單的首飾或者蒔花。

夜宴上倒是有些妃子把頭髮梳成“小兩把頭”,方便戴金銀鈿子,宜妃就是這樣的打扮。

所以當她看見暮雪還是一副家常打扮,頗有些無奈:“你呀。”

暮雪只是微笑,不置一詞。

尚未開宴,席間擺放著各色各樣的點心。暮雪用目光把鄰近處擺放的糕點都掃了一圈,拿起一塊茯苓糕,正準備吃。

忽然聽見一陣小小的喧譁。

還沒反應過來,胳膊就被五阿哥拉起來:“姐,你來,過來呀。”

莫名其妙的,暮雪身後就簇擁上了一圈人,個個臉上帶著看好戲的微笑。她手中茯苓糕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被推著往前。

耳畔哇啦著許多聲音,聲調輕快:“小郡王來了。”

暮雪被人簇擁著,暗自有些生氣,偏把臉側過去。

旁邊人有些急,一邊推著,又一邊朝另一頭喊:“四公主今日好漂亮。”

睜眼說瞎話!暮雪簡直要惱了,眉頭都蹙起來。

她距離那個什麼多爾濟,應當很近了——託那些起鬨的人的福。

對面那個人似乎說了句什麼,是蒙語,語速快,暮雪全然聽不明白。

身後的五阿哥等人倒是哈哈笑出聲來。

暮雪仍擰著身子,不滿地問:“你笑什麼?”

五阿哥笑道:“他說——四公主皺著眉頭的樣子,很美。”

真是可惡,隨意編排人麼!

暮雪終於轉過身,一雙杏眼去瞪那罪魁禍首。

在萬壽宮燈流轉的灼灼光影裡,立著一個高挑挺拔的少年。他穿一件暗紅色蒙古袍,膚色微黑,長臉劍眉、唇薄鼻挺,清炯炯的一雙丹鳳眼,兼有一種野性與率真的奇異氣質。像雪山間饜足的雪豹,初次見人,側著頭好奇打量。

她瞪他一陣,轉身推開人群,硬是從裡面擠了出去。心裡的氣卻消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