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化城,目前塞外草原上唯一能被正兒八經稱作城池的地方。北連大漠,南接京城,恰好是一個交通要塞。

一聽見這城名,康熙就笑了:“你倒是會挑地方。”

昔年巡幸蒙古,初至歸化城,他便斷言此處乃“京畿之鎖陰,晉垣之襟帶,烏(蘭察布)伊(克昭)諸盟之遮蔽,庫(倫)科(布多)、烏(裡雅蘇臺)諸城之門戶”①。出征噶爾丹之時,也數次駐蹕歸化城。

指婚之後,四公主便用心鑽研蒙古風物之事,他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這個向來不出眾的女兒竟然能想到這份上。

他興致勃勃追問:“你倒說說,為何在此建府好。”

暮雪道:“此城稱得上塞外草原要道,無論是去喀爾喀還是旁的地方,都方便。何況,此地為距漠北最近的駐軍之地,以此為犄角,向北擴至喀爾喀王廷,最省力氣。”

“既有駐軍,則必有運輸物資之道,建築公主府所用之人與物,皆可運輸於此。”

想了想,這些似乎不夠打動人,於是又補充道:“兒臣若有公主府於此,則所攜陪嫁人口皆至此城,人多則興旺,必定興此城。此城越興,則我大清於大漠之勢力越盛。”

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她不再言語,只拿一雙眼望著康熙。

康熙笑吟吟地說:“不錯。”

他想了一想:“只是建公主府一事,牽扯眾多,還得從長計議。”

說了一大串話,只換來“從長計議”四個字嗎?暮雪一下子洩了氣,垂下腦袋。

果然還是太魯莽了,不如不說。

“又在自省了?”

這聲音忽然離得很近,暮雪從沮喪裡回神,發現康熙竟已站在她面前。

“你們這些孩子,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足。四阿哥遇事容易急躁,你呢,遇事憂思過重、不敢言。”

康熙又問:“你方才可是在懊悔,不該吐露真言?”

……

還真是。

只能說不愧是在皇帝堆裡也能排得上名次的康熙,見微知著的本領確實沒話講。

暮雪遲疑著點點頭。

康熙語重心長道:“言之,則事成尚有望;不言,則全然無可能。你能來找朕,已是長進了。”

意料之外的肯定,暮雪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出話來。

“方才怕極了吧?別說聲音了,你指尖都在抖。”康熙好氣又好笑,“朕有那麼嚇人?”

暮雪原先點頭,聽到後半句,又搖頭。

康熙笑出聲來:“你看,真說出來,也就沒那麼怕了。你啊,別老是嚇自個兒。跟阿瑪過來。”

言畢,他踱步至東梢間,暮雪亦步亦趨跟著。

此間乃是做書房用,陳設一張紫檀木大案,文房四寶皆備齊。

暮雪見康熙似有寫字之意,立刻上前,鋪紙研墨。

墨錠研磨於硯臺之中,清水化開墨色。

康熙沉吟片刻,道:

“朕曾送給四阿哥四個字,‘戒急用忍’。今日,朕也送你四個字——”

他提筆懸腕,寫下力透紙背四個大字:

“敢想敢為。”

擱下筆,康熙對暮雪道:

“公主府一事,朕記在心上。莫擔憂了,高高興興地做你的新娘子。”

暮雪的目光從墨痕移到康熙身上。

平生第一次,她細細打量他,不是臣子看皇帝,而是女兒瞧她的父親。

他四十四歲了,額頭寬、眼仁黑,左右臉頰處有淺淺的痘痕。

這樣的痘痕,她的右臉也有一處淡淡的,這是他們都熬過天花,活下來的印鑑。

是君也是父,是父也是君。

他身上,有很多東西值得她去學。

暮雪屈膝謝恩:“多謝阿瑪教我。”

那副字,被精心裝裱起來。

南窗下,暮雪很小心地將黃底綾布卷軸展開來。

她望著那字跡出神,好一會兒,從旁邊取過一張空白宣紙,比畫著,意欲仿寫。

然而總是照虎畫貓,這張不好,那張也不好。

索性不看那字,暮雪靜了靜,以她擅長的方式,提筆將“敢想敢為”四個大字寫下。

筆墨淋漓,盡付諸於紙端。

近乎草書的汪洋肆意。

是了,何必如此畏首畏尾、牢騷滿腹。事在人為,即使不成,又如何?

大不了,也就是像康熙晚年那些被厭棄的阿哥們一樣,被圈禁。那也沒差。

即使是死了,萬一撞大運穿回去了呢?反正她之前也常常想死,殊途同歸。

暮雪的心意一變,連帶著神氣也不同起來。

甚至有閒心欣賞一下公主禮服。

內務府送來了好些件袍服,貂皮的、灰鼠皮的、狐皮的。多是鵝黃五彩地,也有大紅色、月白色。以成婚禮當日,所著吉服最為華貴。

暮雪一身香色吉服袍,穿石青色吉服褂,緞面上繡五爪正龍,額外滾了一圈珍珠。頸部戴珊瑚朝珠,行走時輕輕晃動。

拜別太后、拜別皇帝,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翊坤宮。

說完了理應說的吉祥話,宜妃握住她的手,緊緊地:“要好好照顧自己,若有什麼煩心事,只管來信,額娘和你幾個兄弟都在呢。”

說著這話,宜妃已悄悄紅了眼眶。

這一來,倒弄得暮雪有些想落淚。眼前氤氳起一層霧氣,她哽咽道:“多謝額娘這些年的包涵和照顧。您別擔心,我一定會把日子過得很好很好。”

說著,跪下真心實意磕了個頭。

旁邊的女官命婦都勸:“該走了,別誤了吉時。”

漫長的禮儀,跪、拜,跟著指引女官從這重殿宇走向下一重。

按旗人習俗,婚禮是在夜裡進行。天已全黑,重重宮闕、人影瞳瞳,盞盞宮燈將夜色暈染成緋紅,光影搖曳,若是忽略這一身華貴行頭的重量,暮雪當真疑心自己在夢中,真像夢一般飄飄忽忽。

也不知捱了多久,總有一兩個時辰,她終於被引到了一重宮門處。

暮雪抬眸,瞥見宮牆外的一角星,人止不住激動起來。

終於,要到紫禁城的盡頭。

風浩浩吹過她額前的幾絲碎髮,當真出了宮門那一刻,整個世界突然明亮起來,像是蒙塵日久的玻璃忽然被洗刷得乾乾淨淨。

就連鵝黃綢緞轎簾都顯得熱烈可愛起來。暮雪坐在轎裡,輕晃著宮鞋,靜靜微笑著。

終於出宮了。

和碩恪靖公主下降,自宮門至紫禁城南側宅邸皆戒嚴,清水潑街、黃土墊道,一路皆由步軍統領護衛。

沿街百姓也早早得到通知,不許出門走動。

然而公主下降的熱鬧,誰人能不看?不許開門開窗,便提前將窗戶戳個洞,家裡大大小小擠在門前看。

禮樂聲漸近,眼看儀仗要到了,小孩子急得直跳腳,要大人抱。

好不容易被託到窗邊,小孩子不錯眼地盯著。

好多人,好多馬,好多箱籠!

啊,好氣派的花轎,是黃色的!兩邊有這麼多轎伕,足足有十六人抬著!

外面的人看熱鬧,而獨自坐在彩輿裡的暮雪,則短暫地放下了公主的形象包袱。

她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繡花包,拆開來,裡面是牛乳糖。

為了儀典順利,通常新娘子一天都不能進什麼水米。

暮雪聽了後,也贊同不吃,但堅持要備著牛乳糖。

“萬一餓過了頭,真暈過去,豈不更耽誤事。”

她面上振振有詞,其實心裡仍有點忐忑。擔心被拒絕。

然而嬤嬤們見她堅持,最後竟然也沒說什麼,權當預設,只是吩咐宮女將小繡花包在胳膊處綁緊,絕不可中途掉出來。

含著糖,想到這小小的勝利,她只覺更甜些。

已是子夜,顛簸的花轎催人睡意。

朦朦朧朧間,她竟真睡了過去。

直到隨侍宮女榮兒的聲音從轎外傳來:“公主——公主!”

猛一個激靈,暮雪坐直了。

“怎麼了?”

“回公主,我們快到了。”言外之意,您請趕緊收拾收拾。

暮雪拿出小銅鏡,理了理碎髮。將紅蓋頭戴上,左手握蘋果,右手持玉如意。

沒隔多久,彩輿穩穩停住,引導女官高聲道:“公主降輿。”

彩輿畔,早有兩位“全科人”命婦守候,一位從暮雪手中接蘋果,又遞來寶瓶。

手肘被人攙扶著,暮雪從火盆上跨過,進入前堂;又從馬鞍上跨過,進入後堂。

“新人坐——福——”

吟唱聲中,暮雪終於在龍鳳喜床右側盤腿坐定。

隔著紅蓋頭,一切在曖昧的暖紅之中,看不真切。

她低垂著眼,往左瞟,只能瞟見額駙多爾濟的寶藍色吉服衣角。

新人坐福禮,也叫坐帳,就是這樣並肩坐個把時辰,等到吉時,再各自更衣,行合巹禮。

睡醒了,暮雪又有些餓,不動聲色從袖裡偷偷捏糖,忽然想起身邊這傢伙,這大婚儀式折騰了一整日,如今天都快亮了,想必他也累得夠嗆。

她有心賣他一個好,於是悄悄用蒙語問:“你吃糖嗎?”

那人輕輕笑了一聲:“吃糖?是小孩子嗎?”

暮雪糖都捏在掌心往外遞了,聞言,立刻往回收:“愛吃不吃。”

然而尚未退回來,手卻被捉住。少年的手寬大,全然將她的手囚住,掌心灼熱,指腹有微硬的刀繭。

“給了,就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