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權謹、郭璡二人之後,又一位朝臣站了出來。

此人正是刑部右侍郎張本,朝堂之上出了名的清官幹吏。

張本是個清官,永樂皇帝朱棣也深知這一點。

一次朱棣宴請近臣時,在每個人的岸上擺一銀器,把這些都賜給在座各人,唯獨給張本的案上擺陶器,朱棣對他說:“愛卿號稱‘窮張’,銀器也沒什麼用。”張本叩頭致謝,“窮張”之名因此傳遍朝野。

就連張本都出列反對,這倒真是朱高煦始料未及的事情。

畢竟張本清廉之名,他同樣很是清楚,所以可以排除張本是在為縉紳站臺。

換句話說,張本當真是為了大明為了朝廷著想,請求朱高煦這位皇帝陛下三思。

朱高煦看著這些朝臣,心情多多少少有些複雜。

大明並非缺少賢才幹吏,比如蹇義、比如夏元吉,再如張本、郭璡等人。

但是,連同蹇義、夏元吉等流芳百世的大明名臣在內,他們都難以逃脫這個時代的侷限性,思想觀念依舊還是有些落後。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都是讀書人,享受了讀書人的功名特權,享受了朝廷給予讀書人的優待政策,自然也成為了士紳縉紳的一員。

現在朱高煦這位武德皇帝準備推行攤丁入畝新政,直接廢掉讀書人的功名特權,士紳縉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無疑是想要斬斷士紳縉紳的根基命脈。

再一聯想到,朱高煦這位漢王爺、太子爺先前的所作所為,尤其是為匠人打造出晉升之路,群臣或多或少地都能夠猜到,他這位武德皇帝究竟想要做什麼了。

打壓士紳縉紳,而且還是毫不留情的拼死打壓!

所以,哪怕是張本、郭璡等賢才幹吏都坐不住了。

或是因為自身利益受損,或是因為擔心江山社稷,反正他們都有著足夠的理由,反對攤丁入畝這項新政!

但朱高煦同樣如此,他也有不得不推行攤丁入畝的理由。

大明發展至今,看似烈火烹油、花團錦簇,然而真正的利益大頭,卻始終被地方士紳與朝堂縉紳牢牢把控!

就比如說當年朱高煦改革大明鹽稅制度,僅僅只是鹽稅一項,朝堂縉紳就吃了個盆滿缽滿、滿嘴流油,反倒是朝廷收上來的鹽稅還沒有這些朝堂縉紳貪腐得多,其貪腐斂財的本事可見一斑!

再如現在朝廷推行出的嶺北大開發政策,地方士紳與朝堂縉紳也再次展現出了強悍的本領。

原本嶺北行省地處塞外草原之地,正常而言老百姓都不會願意前去拓荒墾殖。

百姓安土重遷,眷戀故土,如若不是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們絕對不願意背井離鄉,更不願意前去塞外蠻荒之地拓荒墾殖。

但是士紳縉紳偏偏就做到了,在他們的驅使之下,這三年來大量百姓蜂擁而至,足有數十萬之多,全都跑到了塞外拓荒墾殖,還有大量商賈商隊,從中賺了個盆滿缽滿!

說到底,地方士紳與朝堂縉紳,一直掌控著百姓話語權,或者說“皇權不下鄉”這種問題一直都存在。

朱高煦現在要做的,就是打破這種現象,給予士紳縉紳致命打擊,開啟民智回補農工商。

歷朝歷代,士農工商,皆是如此。

但士卻佔據了歷代王朝絕大多數的財富,以致於農工商根本就發展不起來,尤其是遭到歧視和打壓的工商業,更是可憐到了極點。

工匠和商人的地位之卑賤,都快與乞丐一般無二了!

這樣畸形的制度,必須要做出改變,否則締造盛世大明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

如若不改變這一點,那就算朱高煦打造出一個太平盛世,也不過只是屬於士紳的盛世,屬於縉紳的盛世罷了!

那種盛世,並不是老百姓的盛世,也不是朱高煦想要的盛世!

因此,攤丁入畝,勢在必行!

朱高煦冷眼掃過群臣,直接也不裝了。

“山東妖女唐賽兒一事,爾等想必都還記得吧?”

聽見他這話,不少朝臣都是心中一凜。

“那爾等知道,唐賽兒為何會成為妖女,為何要帶著那些百姓造反嗎?”

朱高煦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徹了殿宇,落到每個朝臣耳中,令他們身子一顫。

“為什麼?”

“因為他們活不下去了啊!”

“先是元末亂世,又是靖難之役,整個山東之地被打了個稀爛,連年災荒,餓殍遍野!”

“這之後朝廷營建新都大修宮殿,又修浚運河徵調民夫,山東子民首當其衝,徭役從未少過!”

“可天不假年,山東又連續發生水旱災害,百姓吃樹皮、啃草根、苟延生存,但仍然徭役不休,征斂不息,以致於偌大一個山東之地,出了一個妖女唐賽兒,山東子民紛紛響應,席捲了整個山東之地!”

“朕當時就在想,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山東子民日子過得如此艱難,為何地方官員從未上報過?”

“縱賊為亂不言,憂心自身前程,儲埏、張海之流,難道只是個例少數嗎?”

舊事重提,是因為這件事從來沒解決。

滿朝文武都死死低下了頭,額頭上不斷溢位冷汗。

“直到方才,楊愛卿直言不諱,朕這才知道,原來儲埏、張海之流並不是個例,只是他們運氣不好,只是唐賽兒等人把事情鬧得太大,所以他們瞞不下去了,這才會因此倒黴被全部斬首示眾對吧?”

“士紳不當差不納糧,百姓獨擔賦稅,還要承擔徭役!”

“富者田連阡陌,貧民地無立錐,我大明竟然已經到如此地步了,爾等還有臉跟朕叫囂祖制?”

朱高煦暴怒之下,直接將御桌上面的奏章抓起,然後摔在了群臣面前。

“什麼是祖制?”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規矩,是讓爾等用來貪腐受賄、欺壓百姓的嗎?”

“要不要朕送爾等下去面見太祖高皇帝,爾等親口去問一問,這就是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嗎?”

權謹死死地低下了頭,滿臉蒼白毫無血色。

他意識到自己完了,成功觸怒了龍顏。

張本、郭璡二人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武德皇帝一旦發怒,那可真沒人攔得住他!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楊士奇聽令,著你為內閣令,主持推行攤丁入畝新政,賜你便宜行事之權!”

“七部百司,各官署衙門,務必全力配合內閣令推行新政,膽敢有暗中阻擾、敷衍了事之人,處以極刑!”

楊士奇強忍著內心的激動,朗聲叩拜道:“臣楊士奇領命!”

內閣令,當是“中書令”吧?

楊士奇臉上露出了笑容。

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權!

皇帝陛下從未負我楊士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