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道路上,朱棣氣勢洶洶,李道信老老實實的跟在朱棣身後,不敢出么蛾子。

走著走著。

朱棣的腳步慢了下來,開始有了些許畏懼。

李道信同樣平靜如常,彷彿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就像一個透明的存在。

“李道信。”

朱棣突然喊道。

“在。”

“父皇因何事召咱?”

“回王爺,不知。”

朱棣扭過頭盯了李道信一眼,無法分辨對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但他自己的確氣勢弱了下來。

對父親有多崇拜,朱棣就有多畏懼。

這是從小就已經養成的本能。

只一個光復中華,恢復南北分裂,讓民族重歸一統,從下等人階級解放出來。

朱元璋的威望在中國就已經無以復加。

最後。

朱棣輕手輕腳的走進殿內。

朱元璋在批覆奏疏,他的視線不好,看上去彷彿趴在案几上,皇袍顯得寬鬆。

“父皇。”

朱元璋沒有搭理。

在書房的下邊,添置了一張矮案几,上面堆放了幾十本奏疏,有名老太監向朱棣示意。

朱棣沉吟了片刻,然後坐到矮案几後,竟然沒有提姚廣孝的事情。

李道信出現,說明父皇什麼都知道。

朱棣忍不住抬起頭看向父親。

父皇老了。

已經瘦弱到了這般地步麼。

突然間,朱棣有種想哭的衝動。

父皇為國家操碎了心。

三十年來。

為政的種種善政。

發展民生,恢復北方大地元氣,各地建立學校,鼓勵民間私學,倡導社會互助風氣……

朱棣如此想到,父皇的身影,在他的心中還是那般的偉岸。

元末群雄,在朱元璋面前黯然失色,可能沒有朱元璋,還有李元璋,陳元璋……

但朱元璋就是朱元璋。

就說工匠制度。

元朝的工匠是集中到京城,分類編人專門的戶籍進行管理,戶籍世襲不能脫籍,無人身自由,子女婚嫁也由元朝廷控制。

這就是元朝“重視”工匠的由來之說。

而明朝的工匠制度。

工匠除了每年向地方官府服役的一個月,其餘的時間是自由的,超過服役期則需要給工錢。

更不提朱元璋創造的養老院制度,孤兒院制度,官員福利房制度種種措施。

以及在南京大量種植造船業需要的樹木,做出的種種的長遠規劃和佈局。

比較起朱元璋,他早年的那些對手們,在他的面前都黯然失色。

更不提朱元璋幾十年來打造的大中華朝貢藩國體系圈。

中國是東方的宗主國,這是最初世界承認的,也是西方列強來到東方,在每個東方國家都要主導去中國化的根本原因。

乃至六百年後。

列強無論是佔領朝鮮,緬甸,越南,蒙古等地區,都需要和中央朝廷籤條約。

法國佔領了越南,要和清朝簽訂條約,越南脫離藩屬國身份,歸於法國。

日本佔領了朝鮮,同樣要和清朝簽訂條約……

這些都不是清朝統治者的祖業,只是掠奪佔領來的,賣起來自然不心疼,明明打贏了都要送,只求自己統治穩定。

如果不是清朝。

整個東方都是中華的勢力範圍。

朱棣順著太監的示意,攤開了案几上的奏疏,越看臉色越黑,時不時抬起頭。

想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

第一份奏疏。

是地方官府彈劾燕世子擅改朝廷制度。

第二份奏疏。

是寧王府彈劾燕世子擅專大寧兵權。

第三份奏疏。

是陝西的。

第四份奏疏。

是山西的。

……

朱棣看得大汗淋淋,這麼多奏疏合起來,就差明著說燕世子在造反,朝廷需要出兵平叛。

朱棣不敢繼續坐著,連忙起身上前幾步,跪在朱元璋前方。

“父皇,熾兒他萬不敢如此。”

聽到朱棣的話,朱元璋從奏疏中艱難的抬起頭,竟然露出笑容。

“你確定?”

面對父親的詢問,朱棣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朱元璋搖了搖頭。

“聖人,楊文、吳高兩人來了。”

“讓他們進。”

不久。

兩名將領走了進來,在堂中一起跪在朱棣身旁。

“聖人。”

朱棣認出了其中一人。

一名年近五十歲,軍中氣息濃厚的將領,此人叫做楊文,他是朱元璋家鄉的子弟。

原本是中下級軍官,沒有明初開國將領的耀眼,顯得非常低調。

但是需要知道。

此人是從幾十年的戰火中,一步一步升了上來的。

其父隨朱元璋起兵後戰死沙場。

子承父業,十四歲領取火器從軍,足足從軍了三十三年,從小兵做起,至今的徵虜將軍。

可以說大明收復西南地區,並且穩定地方人心,多年來此人起到了極大作用。

“都起來吧。”

“楊文啊。”

朱元璋笑呵呵道。

“聖人。”

楊文看著多年未見的朱元璋,雙眼熱淚盈眶。

不知道的人以為此人是拍馬屁之人。

只有深知情況的人,才會知道此人是真情流露。

他是朱元璋家鄉子弟,父親死的早,少年時期就養在朱元璋身旁,可以說是朱元璋看著長大的。

在他心裡,朱元璋不但是皇帝,還是他的長輩。

“咱想跟你挪個窩,不知道你舍不捨得你的瓶瓶罐罐呢。”

“聖人要屬下去哪裡,屬下就去哪裡,沒有捨得和不捨得之說。”近五十歲的人,能說出這種話也不容易了。

換了一般人這麼說,朱元璋只會反感,但眼前人不同,朱元璋忍不住又笑了。

“你去遼東吧,擔任遼東總兵。”

遼東沒有總兵。

那麼楊文將是遼東第一任總兵。

“遵旨。”

楊文拱手說道。

“馬宣多智,就讓他輔助你吧。”

朱元璋指了指楊文身邊的中年軍官,那名中年軍官向楊文拱手。

“好。”

楊文沒有多問。

聖人想要做什麼,他就去做什麼。

朱棣張了張嘴,他心裡升起了不妙的感覺,難道父皇要對自己的長子出手了。

當著眾人的面,朱棣忍住了。

但是心裡緊張了起來。

原來是畏懼,現在是擔心。

等兩人走後,朱棣再也控制不住,急忙上前叫到:“父皇,這是誤會。”

“誤會?”

朱元璋好笑的看著老四。

五個兒子裡。

他最滿意的是標兒。

其餘四個兒子中,最大期望的是老二。

但沒曾想,臨老臨老,倒是原來不聲不響的老四最出彩。

“聖人,郭將軍到了。”

“讓他進來。”

“你聽一聽是不是誤會。”朱元璋輕輕說了一句。

聽到來人的名字,朱棣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覺。

郭英的兒子正是世子妃的父親,來人也就是世子妃的祖父,大明現存的唯二開國功勳,掌禁軍的人物。

郭英走了進來。

“把遼東之事向老四說一說。”朱元璋輕描淡寫的吩咐道。

郭英看向朱棣,心中感慨萬分。

不過郭英沒有猶豫。

“世子去金州聯絡犬子,要求犬子掌控遼王軍權,並要求犬子承諾,如果萬一,犬子將帶領遼東軍隊歸順燕王府。”

“好一個萬一。”

朱元璋大笑。

朱棣如五雷轟頂。

他現在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憂慮自己的老大。

老大圖謀金州,有野望遼東之心,雖然老大沒有明說,但這些年的動作,朱棣還是隱隱有所猜測。

郭家可是老大的岳家,結果連郭家都出賣了老大,天下還有誰能保證不背叛老大呢。

這就是朱元璋的威望。

“老四啊,還是不是誤會呀?”朱元璋笑著看向朱棣。

朱棣說不出來。

他選擇了重新跪下。

“父皇,請讓兒子回去北平吧,兒子必定管教好朱高熾,不讓他出府半步。”

“是想父子齊上陣?”

朱棣差點哭了出來,“兒子如果有半點要違逆父皇的心思,天打五雷轟,天下人唾罵,永世不得翻身。”

“好了。”

朱元璋沒有再笑。

“朕猜啊,朕下旨讓咱那孫兒來京,他肯定是不來的,畢竟隔了輩,生疏了多年。”

“只是呢,有野心不是壞事,怕的是有沒有這份能力。”

“你留在京城吧,多年戎馬,估摸著你都忘記了讀書,就在京城讀讀書,長長本事。”

朱棣猜不透了。

他不知道父皇到底怎麼打算的。

本以為自己會遭到牽連,結果屁事沒有。

但說沒有事吧,可又被拘在京城,彷彿是“人質”一樣。

“其實熾兒在北平治理的政績不錯,兒子當著父皇的面,也敢拍著胸脯這麼說。”

“熾兒和父皇一樣在乎百姓,做出的所有事,都是以保障百姓的利益為先。”

朱棣開始為朱高熾說好話。

“天下哪裡有不流血的變革,不經受流血,沒得到考驗的變革,如何證明是成功的呢。”

“你兒子想要變天,憑本事來吧,讓天下人心服口服,否則鬧出的麻煩,就不要害怕引來的懲罰。”

朱元璋揮了揮手。

他累了。

他這一生,從來不信天上掉下來的幸福。

天上掉下來的幸福。

只能讓人們幸福一時,但最後會痛苦一世。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人不配財,必有所失。

上位者如此,普通人也是如此。

想要承受多大的福利,首先要具備相應的精神。

總眼睛裡羨慕別人,卻看不到別人當年的努力。

幸福從來不是掉下來的。

活在幸福中的民族,必然最先有強悍的文明精神。

保持住這股文明精神,那麼就能保住幸福。

當失去了這股精神,則現有的幸福也留不住多長時間,必將逐漸消散。

“你兒子不是常常提及要建設精神文明麼,說明他是懂道理的,不能小瞧他呀。”

“你這個當父親的,看來還不如我這個爺爺瞭解他啊。”

朱元璋直起了腰。

“就來讓他爺爺看看他的精神文明是何樣的,配不配得起他想要的位。”

“讓天下人看看,能不能讓天下人服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