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夫人倚在斷裂的樑柱旁,香汗淋漓,九尾狐元神化作點點星屑消散在血腥氣中。她看著折成兩截的長劍,忽然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母親!”少年清亮的呼喊刺破煙塵。

她心中頓覺欣慰,但嘴上卻仍焦急地勸阻:“高陽,你回來作甚?別進來!”

猰貐三張人面同時轉向門口,哭臉淌下冰淚,笑臉裂至耳根,怒面噴出紫焰,發出半哭半笑地奇怪嘯叫。

穆高陽的護身障被煞氣侵蝕得忽明忽暗,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侵蝕全身,卻仍逆著結晶風暴踏入屋內。

巫元光用盡全力困住猰貐,重明鳥的光羽正片片剝落。他額角青筋暴起,朝著穆高陽大喊:“高陽,別進來!猰貐畢竟曾是神祇,即便它死而復生後變成怪物,其玄元依然不容小覷。”

“猰貐大開殺戒,倘若連先生都輸了,我又能躲到哪裡去?”穆高陽回應道,提振了身上的護身障。

話音未落,猰貐脊骨紫刺突然暴漲。冰晶將重明鳥元神完全吞噬殆盡,巫元光噴出一口黑血,手中的琉璃寶葫蘆也墜地碎成齏粉,火鳳瞬間煙消火滅。

“快帶著你母親離開,我盡力拖住它!”大護法怒吼,“再猶豫不決,大家都得死在此處!”

“先生!”穆高陽正待施展神通,卻見猰貐第三張怒面突然轉向他。獸瞳倒影中,他看見自己眉心正在發光——那是母親剛剛點下的星痕。

猰貐前蹄高舉,徑直朝穆高陽撲了過來。

“高陽——不!”狐夫人眼看兒子生死懸於一線,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時空彷彿靜止。

就當猰貐那龐大的身影即將把穆高陽完全吞噬之際,少年本能地抬手劃破掌心,鮮血竟在空中凝成圖騰。當青光從他掌心迸發,在空中撕開一道缺口時,整座神嗣院發出龍吟般的震顫。

“血祭獸神訣?!”巫元光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抖,“高陽,你從何處習得這等神通?”

然而,穆高陽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對大護法的詢問置若罔聞。

狐夫人分明感到一股強大的玄元自缺口處湧出,在穆高陽身後凝成兩尊巨大的獸神元神——左側,流光溢彩的青丘九尾狐重又踏月而來;右側,崑崙九首開明獸仰天長嘯,威風凜凜。

兩道相交的長虹驟然顯現,噴薄出磅礴的力量,攔住了勢不可擋的猰貐。

她凝視著雙獸神,猛然想起出嫁前夜,族長將狐面玉佩系在她頸間時的低語:“狐氏復興的唯一希望,乃是傳說中的重瞳一脈,但願能應驗在你的子嗣身上……”

玉佩觸感溫潤,卻讓她打了個寒顫。族長的低語如同咒語,在她耳邊縈繞不去:“重瞳者,天生雙瞳如日月同輝,玄元之力浩瀚如海,可窺天地法則,逆轉生死,乃是人間神通至強。重瞳一脈若能覺醒至巔峰,足以比肩神明,打破人神之隔。”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彷彿那預言正從玉佩中滲出,化作無形的枷鎖,緊緊纏繞在她的心頭。

“吼——”猰貐的哀嚎打斷她的思緒。雙獸神交錯的尾影織成天羅,開明獸九口齊張咬住紫刺,九尾狐利爪直掏猰貐獸心。

神血潑灑的瞬間,樑柱與地面皆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咒文。

九尾狐與開明獸元神綻放出更加奪目耀眼的金色光輝,而猰貐的氣焰則被牢牢壓制。九尾狐揮動九尾,將猰貐緊緊纏繞束縛;開明獸則張開九張血盆大口,貪婪地吞噬猰貐的身軀。

猰貐發出陣陣淒厲的哀嚎,肌膚愈發赤紅如火,猶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企圖掙扎反噬。穆高陽身上的光芒劇烈波動,似與兩大獸神產生強烈的共鳴。

狐夫人的目光驟然凝固,她望著兒子的雙眼,彷彿看見了大神廟壁畫中的預言。那雙眸中,重瞳如日月相疊,霜白與玄墨交織流轉,映出九尾狐與開明獸光影在瞳孔深處翩然起舞。

“重瞳!”她指尖輕顫,玉簪上的青鸞突然振翅,銜著的夜明珠映出她眼底千年冰川般的記憶,“原來如此……”

記憶如潮水湧來:十五年前那個血月之夜,她抱著襁褓中的嬰孩,看著他甫一睜眼便現重瞳異象。那雙重瞳中似有星河倒懸,九尾狐影遊弋其間。可未及她細看,嬰孩再一眨眼,異象便如晨露消散,彷彿只是她產後虛弱的幻覺。

如今這異象重現,狐夫人恍然驚覺:那夜並非幻覺,而是天機示警。

“高陽?竟會是他……”巫元光感受到愛徒體內澎湃的玄元難以遏制,洶湧欲出,一向冷峻的面容上,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但轉瞬,他又搖了搖頭,神色恢復如常,喃喃自語道:“不,這不可能!能同時召喚雙獸神元神的,五千年來僅有寥寥數位高人,這裡定有強大的神通者在暗中相助。”

“聖諭到!”一聲威嚴的喝令震得樑柱簌簌作響,一名身著皇族錦袍的男子在金羽衛的簇擁下昂然而入,繡著蟠龍紋的袍角在風中獵獵作響。

金羽衛魚貫而入,卻對怪獸猰貐視若無睹,反而將寒光凜冽的長戟與玄鐵重弩齊齊對準了狐夫人。鐵甲相撞之聲鏗鏘作響,肅殺之氣瞬間瀰漫整個廳堂。

“金羽衛,你們幹什麼!竟敢對夫人不敬!”巫元光厲聲呵斥,他那空洞的眼窩中似有寒芒閃動,腰間金令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刺耳的錚鳴。

眾人這才注意到穆高陽盤腿懸浮於半空,周身被熾烈的金光籠罩。光芒中隱約可見古老的圖騰流轉,與九尾狐、開明獸的元神交織纏繞,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威壓。一時間,滿室皆驚,連金羽衛手中的兵器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

錦袍男子是人皇的胞弟穆光旭,掌管紫微城內金羽衛。他舉起金色詔書,面目猙獰地宣讀起來:“朱雀城狐氏一族擅自修煉神教禁術,多次召喚妖獸九尾。按律將狐氏一族全部關押,違抗者即刻誅殺!”

“穆光旭,你們來的可真快!”狐夫人不屑地說道,“紫微城結界乃神教巫尊所設,邪祟無法輕易打破,五千年以來這裡一直平安無事。但今夜這怪物卻如入無人之境,難道不是你們放它進來的麼?”

話音戛然而止。

猰貐的身軀突然炸開,萬千冰錐竟如暴雨般射向金羽衛。前排之人瞬間化作冰晶,又在下一刻迸裂成血霧。

穆光旭手中詔書燃起黑炎,上面的硃砂印快速融化。

“孽畜!放肆。”穆光旭臉色驟變,下令重弩射向猰貐。

猰貐被徹底激怒,三張人臉同時吐出流淌著星光的弱水,這源自崑崙的禁忌之水所過之處,金羽衛接連爆體而亡。

一名年輕衛士被弱水貫穿胸膛的瞬間,手中長戟突然轉向,直刺穆光旭後心。

“公子小心!”副將揮刀格擋,卻被凍成冰柱。

穆光旭趁機後撤,袖中飛出十二道黑符。符紙觸地即化出鎖鏈,直逼狐夫人與穆高陽而去。卻見狐夫人突然擲出斷劍——長劍殘片帶著火焰,將鎖鏈燒成青煙。

“你們好算計!”狐夫人抹去嘴角血漬,“開啟結界引來猰貐,再嫁禍給我狐氏……”

穆光旭厲聲道:“妖婦休得胡言!朱雀城狐氏已盡數伏誅,尓族違背神教誓言私修禁術、豢養妖物,今日便是清算之時!”

他話音未落,腰間金印突然騰空,化作十二道金光封鎖四方。

“違背誓言?”狐夫人冷笑,“當年若非我狐氏先祖率九尾參戰,穆氏何來今日榮光?”她指尖星芒凝聚,“今日便讓你見識見識,何為真正的狐氏秘術!”

“兩位,該收手了!”巫元光突然橫在雙方之間。他雙拳捶地,整個神嗣院的地脈突然隆起,地面浮現的陣紋將狐夫人與穆光旭各逼退三步。

穆光旭突然揮袖,金羽衛射手猛然暴起,手中重弩齊射狐夫人。

千鈞一髮之際,開明獸九首張口吸氣,將弩箭盡數吞噬;九尾狐長尾捲住穆光旭,將他重重摔在陣眼處,陣紋立即纏上他四肢,燃起青色火焰。

“雙神合一!”穆高陽突然起身大喝。

雙獸神仰天長嘯,九尾狐尾尖凝聚月華,開明獸九口吐出天火。兩股玄元交融成圖,將猰貐殘軀也籠罩其中。

“不——”穆光旭的慘叫與猰貐哀嚎同時響起,金羽衛面面相覷,皆不敢上前。

天火燃盡,方才還囂張肆意的猰貐已完全湮滅,九尾狐與開明獸竟也隨之杳無蹤跡,皆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地上只剩下穆光旭焦黑的右臂。

“高陽!”狐夫人接住墜落的兒子。穆高陽,剛才還光芒萬丈、大顯神威的少年,此刻面色灰敗,呼吸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眉心星紋已滲出血跡。

巫元光踉蹌走來,指尖剛觸及少年脈門就劇烈顫抖:“不好!高陽他玄元損耗過度,恐怕精魄將散……”

“來得及!”狐夫人突然綻開笑靨。她摘下狐面玉佩按在兒子心口,伴隨著古老的咒文,少年周身經絡漸次亮起。

巫元光驚覺穆高陽的精魄正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在體內遊走,宛如江河奔騰,迅速向眉心處的星紋匯聚——這正是令神教渴求千年的狐氏移魂秘術。

“夫人不可!這會……”巫元光急欲勸阻。

“以吾心血,破爾天規!”

狐夫人的聲音戛然而止,身上散發出數道青光,其中一縷尤為耀眼,徑直沒入兒子的眉心。

穆高陽原本已無意識,卻忽然被眉心處的鑽心痛感刺醒,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湧入他的腦海——光芒中,他看見自己身披皇袍,站在斷裂的神樹建木之上,天空烏雲密佈,腳下熔焰海沸騰,無數獸神從海底躍出,最終匯成天上赤色的慧尾。

“重瞳子,母親只能護你的精魄逃離這裡。你一旦進入陌生的軀體,便會失去所有神通。倘若七日內未能取代宿主的精魄,你將臨魂飛魄散!切記!”狐夫人的聲音在他心中迴盪。

穆高陽甫一出世目有重瞳,儘管這異象轉瞬即逝,但母親仍為他取了重瞳子這個乳名,僅在母子二人獨處時喚他。

“女媧神保佑!”狐夫人驀然高呼,這聲宛如驚雷,震驚了院內的每一個人,眾人面面相覷——人皇五族數千年來一直以十常神後裔自居,虔心侍奉這十尊神祇,而這女媧神又是何方神祇?

地面的青磚化作流沙,被捲入其中的母親心口綻開一朵血蓮——她竟徒手掏出了自己的七竅玲瓏心。那顆心臟在母親掌心碎裂,天上的彗星突然迸發出刺目強光。

穆高陽感覺自己在星芒中不斷下墜,身邊的虛空裂縫正在吞噬他。

“孛星現世日!”

“重瞳聖人出!”

兩道聲音似從九幽深處傳來,在他耳畔交匯。一道來自母親,一道空靈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