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客車又來到了王千戶村。

“媽,回吧。”

“兒子,在外面你可千萬照顧好自己。”

“放心吧,我沒問題的。”

“兒子……”

“媽,你要再這樣,我可要哭了。”

“別別,兒子,你可好好的。”

“哎!”

沈放再次坐上了客車,來送的只有母親。

據母親講,應該是老爸怕自己哭出來。

沈放並不介意這些,自己跟父親的心結是解開了。

這比什麼都好。

可就在車子開出去沒多久,一陣鳥鳴從那小丘上傳了過來。

若是旁人,很可能當成是真的鳥雀,可沈放立馬就開啟了車窗。

雖然看不真切,可他知道那小丘上定然有一個人正在吹奏嗩吶。

這就是《百鳥朝鳳》!

也許,父親吹的並不是特別出色,比不得那些大師的水準。

可沈放聽來,不知不覺就已經淚如泉湧。

……

小丘上。

沈清泉已經停了下來,他很清楚自己不如當年。

“老頭子!吹的太好了!”

若是在平日裡,就算老伴兒這麼講,沈清泉也要反駁兩句。

至少是,你懂個屁。

但眼下,他什麼也沒說。

“走吧。”

“唉。”

老兩口一前一後,嘴上卻不停。

“咱們接下來多種些地吧。”

“為啥?”

“要是兒子在外面混的不好,最起碼回來有地種。”

“還是你這老小子想的周全,對了,你為啥給兒子吹這個呢?”

“我怎麼知道。”

“你是希望兒子能當那鳳凰吧?”

“你,你……”

“哈哈……看來我猜對了,你個死老頭子,有什麼話就不能當面說!”

老沈家這兩口子還是那樣,雖然話裡夾槍帶棒,可臉上還是樂呵呵的。

……

哐當~哐當~

南下的列車裡,滿滿當當。

人一多就容易嘈雜,而在這樣嘈雜的環境裡,有一個人很是特別。

他長相帥氣,一聲不吭,只是看書。

那是一本好像小冊子一樣的書,名字叫做《天鵝絨》。

1967年,一個鄉下女人因為兩斤豬肉瘋了,她瘋的是那麼的古怪,那麼的冤。

她有一個老公,她的老公是那麼的普通,普通到書裡都沒提他的名字。

但她的兒子有名有姓,叫做李東方。

李東方長的不錯,娶了村裡大隊長的女兒,原本這個婚事算是李東方高攀了,不過,大隊長的女兒哮喘、心臟病還斜眼。

這麼一看就合理的多了。

李東方也就成了小隊長。

有一天,小隊長奉命去接下放到村裡的華僑唐雨林一家。

同一天,瘋媽跳河自殺了。

後來,小隊長跟唐雨林的老婆搞在了一起,她的肚子像天鵝絨。

最後,唐雨林開槍殺了小隊長。

這本小說是沈放離開昆明的時候,姜汶塞給他的,跟著《太陽照常升起》的劇本一起。

沈放得到的劇本,也就是小隊長這個角色的劇本,在《太陽照常升起》這部電影裡,有四個小故事。

瘋,戀,槍,夢。

‘小隊長’這個角色主要是出現在‘瘋’以及‘槍’這兩個故事裡的。

而這兩個故事,也正脫胎於小說《天鵝絨》。

《天鵝絨》這個小說本身很短,故事也不夠拍成電影的。

姜汶往裡面加了很多的東西,而且,就沈放從劇本中看來,姜汶說了很多東西,又藏了很多東西。

從文筆來看,姜汶是很有個人風格的。

他的劇本,主要以四個字的短語為主,只能說是短語,因為那不是成語。

像散文詩,對仗押韻,又很像古文。

還好,沈放在文學方面有一定的水平,閱讀起來並不難。

當然,沈放有自己的優勢,他知道全部四個故事。

只不過,他跟大家差不多。

這四個事故他能看懂,可四個故事串聯在一起成了一部電影,他就不懂了。

眼下看著小隊長的劇本,腦中不斷出現整部《太陽照常升起》的電影畫面。

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沈放自然也無法忽視這部電影裡面許多的隱喻。

拍攝地點在東川紅土地,也就是說,紅色的路。

還有瘋媽對兒子小隊長講述他父親的情況。

最可愛的人。

一開始那麼長,後來這麼長……最後變的很短。

這很明顯是講,小隊長的父親從一個士兵成長為幹部。

還有四個兜。

這個兜,許多年輕人大概不瞭解。

衣服上兩個兜的是戰士,四個兜的是幹部。

另外,還有一個藏的很深的地方。

在最後‘夢’這個故事裡面,唐妻對瘋媽說的。

她是來結婚的,9月10號就是結婚的日子。

9月10號,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可前一天呢?

這實在是讓人無法不產生許多想法。

而且,也真的是藏得很深。

這四個故事,按照電影裡面的順序來說,前三個是發生在1976年的,而最後一個發生在1958年。

唐妻講的是1958年的9月10號,似乎跟那位教員又沒有關係,可是,姜汶又在劇本中不斷強調。

最後一個故事其實是開端,但姜汶把這個故事當成了結尾。

而這四個故事,正好對應‘春夏秋冬’。

可不管怎麼說,也是1958-1976……看,這個年代也是有所指的。

身處列車上的沈放,他看著想著,臉上時而微笑,時而凝重。

他好像是一個偵探,想要破解《太陽照常升起》裡的一個個謎團。

姜汶就好像一個謎語人,他不光留下謎團,甚至根本就是不好好說話。

能直說的,總是給你繞個彎子,讓人想罵髒話。

但沈放記得後來許多電影大家對這部電影的評價。

如戴錦華老師,等等。

他們都認為,這是姜汶電影藝術達到大成的作品。

姜汶自己也說過,這是他最棒的電影,超過後來的《讓子彈飛》。

想到這些,沈放更好像被激起了鬥志,他更想破解。

這時。

“聽說了嗎?陳逸非死了!”

“啊?他誰呀?”

“人家是大藝術家!”

“這次姜汶要完蛋了,沒準陳逸非就是被他氣死的!”

“真的假的?”

列車裡的閒言碎語,把沈放給拉了出來。

他很快就看到有人在看報,而報上的顯著位置,刊登了陳逸非先生去世的新聞。

沈放可以確定,姜汶這貨最近一定不會很舒服。

……

四月中,東川紅土地,樹木更加的綠了。

紅色與綠色交織的世界裡,一臺臺機器,一個個人,他們好像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但又身處其中,融為一體。

劇組已經集結,該進組的都進組了。

那邊是戴著墨鏡的攝影趙飛,這邊是戴著頂棒球帽的編劇述評。

他們倆都是姜汶的老搭檔了。

趙飛第一次跟姜汶相識,還是在《大太監李蓮英》這部電影裡,姜汶就是那個太監。

述評則是《有話好好說》的編劇,這部電影是張一謀與姜汶最後一次合作,真的很搞笑。

此刻,大家卻沒有工作,而是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打撲克。

劇組怎麼變得如何清閒?

原來是導演跟女主角在聊天。

“最近好多報紙在罵你呢。”

“讓他們罵!”

“你要知道,積毀銷骨,眾口鑠金。”

“我知道,可我怕什麼呀?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好好,你全是道理,我說不過你。”

“嘿嘿……咱們好好拍戲就得了。”

周芸也沒想到,陳逸非先生會突然去世,當初那部《理髮師》她也是女主角來著。

現在整個輿論對自己老公實在不利,這個局面如果不能改變,那眼下的這部電影,會不會受影響?

姜汶卻依舊那個樣子,我行我素。

周芸有些氣,可這也是老公的性格,她也沒辦法。

“我去準備了。”

周芸接下來得‘洗腳’。

姜汶正打算拍戲,可有個人也想跟他聊聊。

“陳逸非先生已經去世了,滬圈的大佬們就算是罵你,他們也賺不到什麼。”

“小師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賺錢。”

“嗯,有那麼點兒道理。”

“我瞭解你。”

“你瞭解什麼?”

“你想站著把錢賺了。”

“這話說的好!你確實瞭解我。”

“我也不讓你跪著賺錢,《理髮師》那部電影誰是主角?你發個邀請過去,滬圈大佬會怎麼想?”

沈放之前的話,非常對姜汶的脾氣,可眼下這句,又讓他眉頭微皺。

俄頃,這傢伙又笑了。

“你小子果然有東西!”

沈放知道姜汶是想明白了。

其實,沈放出的這個主意,關鍵不在於賺錢,關鍵是讓滬圈大佬們看到姜汶的態度。

至少他不是要跟滬圈老死不相往來,這就足夠了。

姜汶得了小師弟的主意,心裡非常高興,乾脆大手一揮。

“行了,別打撲克了!咱們拍戲!”

……

黑暗之中,一雙精緻的腳丫出現了。

那晶瑩剔透的腳底板,甚至能映出斑斕水光。

噗通一聲,踩進木盆裡,濺出些許水花來。

雙腳在水中交疊,彷彿兩個調皮的孩童。

大概是洗的差不多了,便又踩到了木盆的邊上,本來這一雙腳丫也不用如何仔細的清洗。

稍作停留,也不把水擦乾淨,就踩在了木質的地板上。

出了屋子,就是紅色的地,紅色的路。

這地上並不髒,乾淨的很。

這雙腳的主人也似乎不在乎髒不髒的,走起路來大大咧咧。

但她卻是一個女人,一個長的很好看的女人。

沒多久,她盯上了一排魚鞋。

可她想要一雙帶黃鬚子的。

賣鞋的給了她,她捧著走出來。

好像是一件寶物,她的注意力全在這雙鞋上。

突然,撞到了一個人。

“你!”

“媽?”

這個人,喊了她一聲媽,但旋即就跑。

他穿著一件紅色的上衣,還抱著好多的磚頭。

“站住!”

媽在後面追。

這個人不說話,只是自顧自的跑,以及扔掉那些耽誤他跑路的磚頭。

後面出現了一個胖女人,她是賣鞋的。

“錢!”

“站住!”

“錢!”

就這麼的三個人一條線,在這紅色的路上,追著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