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特對貴族的觀感向來不太好,他們總是非常透過一些零星破碎的細節便胡亂地下結論。

領主張張嘴,下面的人跑斷腿,這樣的事實在太習以為常了。

就拿路禹來說,確實,一個自稱貴族的人卻親自下廚,並且與僕人同桌而食是奇怪了點,但人家也說了,那是他的夥伴。

落難,一路尋找回家的路,身邊就這麼一個陪伴他的人,經歷了那麼多事,哪還有什麼主僕?

貴族腦海裡根深蒂固森嚴等級在生死麵前根本什麼都不是。

希瑟對於這一點比誰都清楚,因為她就是這麼過來的。

還是四階魔法師時,希瑟與星辰騎士團一起參與了襲擊精靈駐地的任務。

那次任務裡,她運氣十分差,還沒來得及表現什麼就被精靈僕從之一的樹精用毒藤打傷。

原本是家族裡派來跟著混點資歷的希瑟成為了整個星辰騎士團的累贅,深入密林的騎士團一邊要保住希瑟的命,一邊要面對活過來的森林。

沒有進入森林與精靈為敵的人很難理解森林活過來的概念。

先是一種排山倒海的壓迫感,周遭一切綠色的事物都在不斷地移動,腦海中空間的概念會因此一點點模糊。

遮天蔽日的茂盛枝葉讓地面上的人無法確認時間,一切都陰沉沉的。

靜謐的恐怖也與此時悄然降臨。

原本枯萎的樹木會突然煥發生機,伸出一根又一根地枝杈,橫在你必經之路上,讓你做的標記消失,而又無法用肉眼辨認。

走在隊伍後的人莫名其妙會消失,再看見時已經與樹木融為一體。

死去的同伴會被藤蔓捆得嚴嚴實實,像是被無數樹木擁抱,可以預見他們的血肉將成為這片土地的肥料。

整整四天,星辰騎士團成員銳減一半,逃離精靈追殺時幾乎人人帶傷。

而同樣參與任務的帝國邊軍,全軍覆沒。

回到營地後,被療愈法師治療的希瑟很快就祛除了體內剩餘的毒素,但是卻一直沉默寡言,無論別人問什麼,只會點頭搖頭。

那段時間,希瑟的腦海裡只回蕩著一個聲音。

“為什麼要救她。”

那是星辰騎士團書記官臨死前,竭盡全力對赫斯特吼出來的話。

那雙充滿了怨恨和不甘的眼神一度在希瑟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以星辰騎士團的實力,他們本可以減少損失逃跑,但是為了對希瑟進行急救,他們進行了短暫的陣地戰。

就是這短暫的一會,讓森林徹底活了過來,也埋葬了四十名騎士團成員。

“因為我背後家族的壓力。”

一次瀕死的體驗,目睹了無數人死去,年輕的希瑟自行領悟出了這個道理。

年紀輕輕的四階魔法師,帝國的希望之星。

更重要的是,她的父親也是侯爵。

她的命,比別人要貴。

所以在知曉行動訊息洩露之後,格朗帝國的邊軍連續派遣軍隊在不熟悉環境的情況下進行援救。

所以星辰騎士團在希瑟中毒後會停下來急救,哪怕他們知道跟精靈作戰,這是大忌。

當陛下的使者質詢誰應為任務失敗負責時,希瑟搶在副團長和赫斯特之前坦言是自己導致了任務失敗。

父親為此勃然大怒,認為她在胡鬧。

分明能讓星辰騎士團自己找人揹負起責任,卻傻乎乎的主動攬責,引得陛下不快,剝奪了她的榮譽爵位,最終讓家族蒙羞。

當一個人跳出了自己的階級去看待周圍的事情之後,很多東西會立刻不一樣。

父親顯然並不在乎有多少人死在了那片森林當中,也不在乎那些人都是為了帝國而死。

對於保密不嚴的人可能就是貴族圈子裡和精靈做生意的人這一點,貴族絕口不提,彷彿一切從沒發生過。

星辰騎士團默默地為死去的同伴舉行葬禮,除了陛下為了安撫這個損傷過大的隊伍給予了大量資助之外,看不慣星辰騎士團這群由平民躋身上來的人竟然還有心情舉杯暢飲,普通民眾則是把敗仗全都歸咎於星辰騎士團實力不濟。

希瑟聽著越來越不堪的指責聲,做出了決定。

她要加入星辰。

希瑟對於父親“加入星辰就別想回這個家”的警告視而不見,對於來自另外兩大騎士團的邀約視而不見。

赫斯特稽核她的申請報告時,還沉浸在送別戰友苦痛當中的餘下團員一票反對聲。

“貴族的大小姐已經害了我們一次,我們可是連他們屍體都撿不回來啊…難道還要再吃一次虧嗎?”

只剩下三十餘人的星辰騎士團群情激奮,身為團長的赫斯特思慮再三,還是給了希瑟一個機會,讓她自己說服其他人。

置身眾人之中,面對那些充滿敵意的目光,希瑟卻眼神愈發堅定。

“既然是我導致的失敗,就該由我來彌補,我會帶著星辰重新崛起。”

“我知道星辰選人的規矩,我父親說我還想加入星辰,就再也別想回家,所以,現在的我已經不是貴族的一員了。”

簡短的發言,沒有過多的抒情,但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充滿了決意。

當最終投票開始後,一雙又一雙的手舉了起來。

十九歲那年,希瑟還是貴族。

在那之後,她的身份只剩下了星辰騎士團團員。

而她也踐行了自己的承諾,用十年的時間去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錯,並且帶領著星辰騎士團成為陛下認可的帝國第三大騎士團。

這些年希瑟愈發清醒地認識到,貴族那些無聊且繁瑣禮節其實就是一種自我神化的儀式。

他們用這種方式區別自己與一般人,並輕蔑地稱呼那些支撐起帝國運轉的普通人為“賤民”亦或是“下等人”。

然而每次與精靈,海獸作戰時,這些賤民與下等人卻是流血最多的。

高高在上的貴族何時與這些保家衛國的平民站在同一壕溝中過?

菲爾頓這樣的人,大概一生都無法明白,一位魔法師為何願意為自己的僕人下廚。

但不要緊,希瑟能理解。

基於這個原因,她願意感性一些,相信路禹這位奇怪的侯爵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菲爾頓自然是沒有勇氣去於一位疑似七階魔法師的人對峙,他只是不斷地重複著“不可能,我不信”這樣的話,這讓希瑟臉上的假笑險些無法維持。

菲爾頓再次邀請希瑟觀看魔法師手稿,卻被希瑟以尋找巨龍的蹤跡推脫了。

離開凱斯城,星辰騎士團的書記官拿著已經草擬好的信件給赫斯特過目。

無論如何,騎士團遇到一位疑似異國侯爵的高階魔法師這事都應該讓都城的人知曉。

赫斯特習慣性地把信件交給希瑟觀看,儘管希瑟在團內沒有任何職位,但是她的地位與自己無異。

十年時光,即便是對希瑟成見最深的早期團員也只剩下了對她的欽佩。

放棄了貴族的爵位,捨棄了身為人上人的享受,跑來和他們一起受苦,堅持以實力與努力贏得尊重,可以說,希瑟的事蹟也是星辰騎士團傳奇。

希瑟看了一眼,笑著誇讚了書記官的行文與遣詞,然後當著他的面把信件撕碎。

“希瑟姐…”年輕的書記官愣住了。

希瑟輕拍書記官的肩膀:“別誤會,你寫的的確沒錯,做的也沒錯,遇到這種事的確應該上報,不過…”

“剛才菲爾頓的反應讓我有了一個好玩的想法。”希瑟說,“你覺得都城那群眼高於頂的貴族,還有那兩個騎士團傲氣的小天才們碰上路禹會發生什麼?”

“啊?”年輕的書記官沒跟上希瑟的節奏,茫然四顧,祈求周圍的同伴能帶帶自己。

團內的老油條一擊掌:“希瑟姐不會是想,改一改措辭,讓都城的愣頭青去頭鐵一把吧?”

希瑟打了個響指:“完全正確,記住,別說我重擊對方的召喚物,對方召喚物毫髮無損這件事,寫的模糊一些,寫的隱晦一些,玩文字的,你應該怎麼組織語言達到這個效果吧?”

“然後啊,你就說,我們星辰騎士團實力不足,判斷不出這位侯爵的實力…”

書記官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希瑟的腹黑之處,他擦著冷汗順著說了下去。

“然後帝國騎士團與風羽騎士團就會為了證明自己更強,去試探路禹侯爵…可是這樣做,路禹侯爵要是生氣了,會出大事的吧?”

“不要看我們這麼小心謹慎的應對他就覺得我們格朗帝國沒能力對付七階魔法師好嗎,我們只是不希望波及到無辜啊。”希瑟笑了,“真打起來,七階魔法師,而且還是個召喚師,他不會好過的。”

希瑟曾經也想選修召喚流派,奈何召喚學派的研究停滯太嚴重,可參考的文獻極少,只能放棄。

雖然這麼說,希瑟還是對於路禹長期召喚出來陪伴在身邊的那團黑霧有著一絲疑惑。

“應該只是造型像吧,不存在召喚師能每次都穩定召喚同一只召喚物才對的。”

“召喚師的天然軟肋解決不了,這個流派永遠就是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