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駒過隙,眨眼便是五日過去。

這五日來,夫子什麼都沒做,只是默默地陪著少女練字。

練來練去卻始終都是那兩個字。

夫子不曾教少女其它字。

有陸淵在少女身邊,識不識字並不重要。

他與陸淵初見時,便知道這個看起來非常年輕的男子擁有著怎樣的眼界與學識。

他只是想在最後的時日裡多看看自己的女兒。

五日下來,他與少女的關係已經有所拉近,但依然只能算是略有熟悉的陌生人。

可對他而言,已經夠了。

少女的字愈發漂亮,一如她的人,線條柔和,帶著縹緲的仙意。

指尖與大地接觸時,夾雜著的是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夫子明白,這是少女對她師父朦朧的歡喜與依戀,是世人眼中的師徒禁忌。

可他並不擔心。

他沒有預見未來的能力,但就像是坊間廣為流傳的話本一樣,很多故事的結局早在開篇便已經寫明,只是鮮少有人能注意到。

他能看到結局。

陸淵的眼神從未變過,陸淵的動作永遠舒緩,陸淵的語氣永遠平淡……

陸淵不曾陪少女練字,整日在學堂中煮茶、品茶,但夫子看不出他對茶的絲毫喜愛之意。

有,便喝了,這就是陸淵喝茶的原因。

這是一個對世人情感瞭如指掌卻又沒有絲毫感情的人。

他能與任何人走的很近,但永遠不會有人真正走近他。

夫子看著一遍又一遍在地面寫下‘師父’二字的少女,目光柔和。

已經五日不曾進食的他,如今已然形銷骨立。

陸淵不曾開口勸過他,因為知曉他的用意。

少女也不曾開口,因為不知道人是需要吃飯的。

夫子蹲下後,連起身都困難。

可他依舊不願進食,只是如往常一般靜靜地看著認真練字的少女。

陽光也如以往一般柔和,灑在少女近乎完美的身姿上,灼灼生輝。

……

孩子們並未再來學堂,因為夫子沒有再如往日一般,天一亮就挨家挨戶的敲門。

孩子們並不想讀書,他們的父母也對夫子避之不及。

若不是夫子每日上門敦促,沒有人會來這間破舊的學堂。

除了狗蛋。

狗蛋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有人都算得上是他的恩人,可他卻對所有人都沒什麼好感。

因為他能感覺到大家都很討厭他,不少人將剩飯剩菜遞給他時,都往裡面參了東西。

土、石子、雜毛、蟲子、糞便、汙水、尿液……

有些是無意弄髒的,有些是偷偷加的,有些是當著他的面放的。

他什麼都碰到過,卻還是將這些都嚥了下去。

因為不吃會死。

人人都會對他笑,笑裡藏著很多他不懂的東西,令人生厭。

他討厭他們,除了夫子。

夫子待他跟大家都不一樣,會將自己本就不多的糧食分給他,在餐桌上。

會教他禮儀、教他讀書、教他生存之道、教他很多很多東西。

會把學堂當做他的棲身之所。

狗蛋沒有住在學堂,因為大家都討厭他,他怕接納了自己的夫子也被大家討厭,所以他在學堂不遠處用木頭搭了個小小的狗窩。

狗窩裡面都是夫子為他尋來的乾草和棉絮,鋪得滿滿的,很暖。

狗窩就是他的家,離夫子的家很近。

他每天都會來學堂,夫子會給他吃的,為他治病,教他道理,他也偶爾會抓到一些小野味、挖到一些野菜送給夫子。

可他大多隻會在其它孩子們不在的時候過來。

他討厭大部分孩子,就跟討厭他們的父母一樣。

每每在學堂撞見時,夫子都會讓他留下來一起聽講,夫子教的東西他比所有人學得都快,可因為討厭那些孩子,他總是會在學堂上假裝睡覺,藉此來逃避那些令他生厭的目光和惡言惡語。

這五天,其他孩子們沒有再來學堂,他也沒有再去,只敢遠遠看著。

因為夫子的身邊多了一個好似天仙般的大姐姐,她擁有世上最美的容顏、乾淨澄澈的眼眸、以及不染凡塵的氣質。

她很少笑,只有在面對那個永遠面無表情的大哥哥時,她才會展露笑顏。

狗蛋有幸遠遠見過幾次。

她的笑與狗蛋以前見過的別人臉上的笑容都不同,如二月伴隨著暖陽拂過山間的春風,攜帶著世間所有的美好。

狗蛋很喜歡大姐姐的笑容,卻不敢向她靠近一絲一毫。

因為那樣會讓自己一直掩埋在心底的自卑無所遁形。

他只敢將自己髒兮兮的小身板藏在距離學堂不遠的大樹後面,只露出半個小腦袋,遠遠地看著。

可是今天,他卻鼓足了勇氣向著學堂跑去。

不是衝著那個大姐姐,而是夫子。

短短五天,夫子已經瘦了一大圈,形銷骨立,面色慘白。

狗蛋知道,這是餓的。

他也餓過,因為倔強,可自從放下了倔強,他再也沒有餓過。

他不知道夫子為什麼會捱餓,可再不吃飯夫子就要死了。

他的狗窩裡還藏著一些別人施捨的剩飯,但他並不準備把這些給夫子,因為髒。

所以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抓到一隻很小的兔子。

兔子很不安分,想逃跑,被他用石塊砸死了。

他提著鮮血淋漓的兔子飛快地奔向學堂。

可夫子見到他時卻臉色大變,瘦弱的身軀擋在那位大姐姐的身前,遮住了對方的視線。

“你來做什麼?快走!”

狗蛋提著兔子愣在原地,他不知道夫子對他的態度為什麼跟以往截然不同。

他沒少給夫子送過野味,夫子都會坦然受之,待做熟後與他一同分享,他吃得多,夫子吃得少。

可如今,他分明察覺到了夫子眼神的變化。

目光中帶著恐懼與排斥,跟大家看向他的目光很像。

只是夫子並非是看向他,而是看向他手中鮮血淋漓的兔子。

狗蛋沒有離開,他倔強的遞出了手中的兔子。

“給你。”

“拿走!快拿走!我不要!”

夫子顯得愈發緊張與慌亂,可聲音中的虛弱難以掩飾。

狗蛋沒有任何動作,將兔子舉在身前一動不動。

蹲在地面認真練字的少女被兩人的對話打斷,她站起身,視線繞過擋在她身前的夫子,一眼便看到了那隻模樣悽慘,早已經失去了生命氣息的兔子。

“你……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少女一揮手,狗蛋手中的兔子便消失不見,出現在她手中。

尚有餘溫的鮮血讓少女的身形有些止不住的顫抖,她的目中滿是同情與不忍。

這是狗蛋第一次聽大姐姐說話,可說出口的話卻讓對方在狗蛋心中的美好形象瞬間破滅了。

“你還給我!這是給夫子的!”

他張牙舞爪的跑上前,想去搶奪少女手中的兔子。

可少女只是略一揮手,狗蛋便被定在原地。

她盯著狗蛋,美眸通紅,滿臉憤怒之色。

“它活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砸死它?”

狗蛋愣住了,他不知道這個大姐姐為什麼會對一隻兔子的死感到傷心憤怒。

夫子的命在對方眼中難道連一隻兔子都不如嗎?

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大的憤怒。

他滿臉通紅的大喊道:“把兔子還給我!”

夫子瘦弱的身影擋在了兩人之間,他伸出乾枯的手掌摸了摸狗蛋的小腦袋,笑著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回去吧,乖!”

這是狗蛋第一次見夫子露出這種笑,笑中帶著難過、欣慰、自責……無數種情緒交織成了他看不懂的模樣。

狗蛋有些不知所措。

學堂內。

陸淵煮著茶,一如五日前初來此地一般,自斟自酌。

他將一切都看在眼中,眼底卻始終一片平靜。

這五日來,夫子沒吃過任何東西,珍藏已久的眷思量也沒碰過一口,每日只飲些水。

因為少女難以接受。

從少女吐出眷思量後,說出‘是嫩芽哀鳴的味道’之時,夫子便明白了。

他明白了何謂不食人間煙火,何謂無憂無慮,何謂純正無邪。

教書育人多年,他見過很多人,遇到過很多事,明悟過很多道理。

也正是因此,他才明白這些是多麼難能寶貴的東西。

也知曉這些東西一旦失去,便永遠不會再回來。

成長是殘忍的,因為不得不接受很多難以接受的東西。

很多人對成長甘之若飴,因為懂的東西多了能讓自己活得更好。

可少女不需要,她本就沒有世俗之慾,過著人人豔羨的日子。

所以即便明知少女的性格與世俗格格不入,夫子也想為她保留這份單純。

他不與少女相認,因為不想增添她的煩憂,不願她接觸仇恨,希望她永遠無憂無慮。

他堅持不進食,因為不想摧毀她眼中的世間美好,希望她永遠開心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