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什麼行露忤逆犯上,推我落水,是我自己主動跳下去的。為的,就是讓祖母斷了我和景明哥哥成親的心思。”

她眉眼萬分平靜,“祖母也不想我這樣壞的人嫁給琮之哥哥吧?”

“既然如此,祖母就幫我離開罷。”

“她根本就不是一個好姑娘!”

裴老夫人痛心疾首,哭著以手錘胸膛,“你可知她心機有多深?她為了不嫁給景明,不惜跳水來栽贓陷害。這府裡,我們都叫她給騙了。如今你還想將她娶在身邊,你就不怕步你父親的後塵嗎?”

娶妻娶賢,裴老夫人在裴煜身上深刻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她決不允許,承平侯府裡再出一個裴煜。

“祖母只知是她自己跳進的水中,又可知,此事我本就都知曉?”

裴琮之迎上裴老夫人不可置信的眼,緩緩道:“我從頭到尾都知。甚至,是我有意縱容她如此……”

他從去歲沈清棠落水拒婚開始說起,一樁樁,一件件。

——算計西院,陷害裴景明,曹辛玉的瘋癲,還有那些行露哄著裴景明吃下斷了子嗣的烏頭藥。

什麼兄友弟恭,什麼祖孫情深,什麼君子謙潤。

這府裡隱藏得最深的是他,最會偽裝得也是他。

裴老夫人先是驚駭,而後是茫茫然而起的憤怒,最後是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無助,再禁不住哀嚎著痛哭出聲。

“是我做的孽!”

她將這一切歸咎到自己頭上,“你在我身邊長大,我卻把你教成這個樣子!我便是死了,也沒臉去見裴家的列祖列宗。”

裴老夫人實在悔恨萬分,心裡既痛又寒,本就病重的身子如何受得起這般折騰,“哇”得一聲嘔出一大口心頭血來。

張嬤嬤在旁邊聽他們說話,本就心驚。見著這場景,更是駭然不已。

她忙忙來扶裴老夫人將將欲倒的身子,拍背順氣,也不禁哭著問裴琮之,“大公子,老夫人是你的祖母啊!她如今重病在身,如何受得起您這般刺激?您這不是將她往死路上推嗎?”

“祖母何曾不是將我往死路上推?”

從始至終,他袖手旁觀,神情也萬分冷漠,彷彿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她對誰都慈愛,唯獨對他格外嚴厲。

他幼時在聽禪院裡,除了看書習字,就是耳提面命,諄諄不止的教導。

“你是裴家的嫡長孫,往後侯府一門的榮耀都在你的身上,你得肩負起責任來。萬不能同你那父親一樣,為了一個女人,要死要活的出家去,把這整個侯府都棄若敝履。”

她日復一日的教導,似要將這番話刻進他的骨髓裡,讓他一刻也不要忘記。

她對裴煜的失望愈大,對他的期望就愈高。

他習四書五經,學騎射,善武藝,樣樣出類拔萃的優秀,也只得她一句“還不夠”。

——要超過裴煜,還遠遠不夠。

他愈發用功努力,按照她喜歡的模樣篆刻自己,是外人眼裡最是儒雅謙虛,乖巧懂事的孩子。

轉過頭,卻看見她抱著一無是處的裴景明笑得滿臉慈愛。

他是庶出,只要生得一張討人喜歡的巧嘴,便什麼都可以有。祖母的疼愛,弟弟妹妹們的寬容,往後自己為他辛苦掙來的榮華富貴。

嫉妒嗎?甘心嗎?

彼時的他也只是一個想要祖母疼,父母愛的孩子罷了。

所有的轉折源於那個滂沱雨天。

他從承平侯府門口將沈清棠帶了回來。

相較於自己的處境,她似乎更加困窘無助。

她是這府裡唯一沒有血緣羈絆的孩子,自然要比他更加花費十二分的力氣來討好府裡的人。

上至裴老夫人,下至府裡的小廝丫鬟,她皆笑臉盈盈,自然也得了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名聲。

既然是同類,他也起了興致,有意在她面前弄死那隻繡眼鳥。

果不其然,她害怕極了,卻不敢聲張。甚至在他要挾恐嚇後,更加殷勤討好於他。

他的壓抑宣洩也得到了釋放,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做自己。

——那個惡劣,陰險,一點也不君子的自己。

他其實親情淡薄,感情也格外遲鈍。

很多年以後,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心意,起了想將她據為己有的心。

蓄謀已久,汲汲營營,徐徐圖之。

好不容易到了現下,他可以將她娶回歸崖院,為自己所有。

卻叫裴老夫人頃刻間毀於一旦。

他痛苦難當。

沈清棠的離棄,裴老夫人的背叛,江婉的怨恨。

他在這府裡沒感受過一絲溫情,又何談如今要他以德報怨。

“我也想過要好好伺候祖母,頤養天年。可是祖母不願。既然如此,我如祖母的心意,這聽禪院孫兒往後再不會踏入。”

他拂袖就走,身後傳來裴老夫人悽楚催淚質問,聲聲泣血,“琮之!你不要祖母了嗎?”

他頓住腳,“是祖母不要孫兒了。”

丟下這句話,徑直出門去,再不管身後哭天搶地的呼喊挽留。

裴琮之連夜審人。

先是銜雪院的蒹葭白露。

她們什麼也不知道,出城的馬車是裴老夫人準備的,她們只是得了沈清棠的吩咐上車。

“姑娘說老夫人不想她嫁公子,所以準備了這輛馬車送姑娘離開。但是她後來又後悔了,不想走,就讓我上車去裝作姑娘的模樣,應付一下老夫人,好讓明天的婚事能順順利利。”

白露和她身形相像,夜色一籠罩,她再低著頭,旁人根本不知上車的是她還是沈清棠。

“旁的奴婢們就不知道了。”

她這一計調虎離山調的根本不是裴琮之,而是蒹葭和白露。

她們是裴琮之安插在她身邊的眼,她必須支走,采薇和落月才能悄無聲息的潛去旁邊宅子裡。

裴琮之再審聽禪院伺候的丫鬟婆子。

她在這兒住了幾日,祖孫倆密謀了那麼多,不可能毫無蹤跡。

“沈姑娘平日裡伺候老夫人都是親力親為,不讓我們接手,也不讓我們進去。說是老夫人愛靜,不要進去打攪了她。”

什麼愛靜,不過是祖孫倆說話防著外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