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們的行程都是安排好的,有些展位一定要去,至於不在名單上的展位,就要隨緣了,行進過程中,要是有展位能吸引領導的目光,也會讓領導們停下腳步詢問一二。

北方日化廠能吸引部長目光的,就是那兩臺電腦和一臺印表機。

經貿部推廣外貿電算化已經有好幾年了,但是推廣效果並不十分理想。

購買電腦花費不菲,很多單位按照上級要求,買了電腦回來,除了專門的打字員,其他人一概不許碰,生怕把這金貴東西弄壞了。

還有的單位走向另一個極端,甭管是否有業務需求,先給單位領導每人配備一臺計算機,外貿電算化實現得不怎麼樣,電腦自帶的小遊戲倒是玩得挺溜。

當然也有單位將外貿電算化執行得很好,但大多是南方沿海城市的外貿公司。

北方日化廠是他參觀的眾多展位中,唯一一個配置了計算機的。

而且看樣子並不是擺設。

兩臺計算機都有人在使用。

狄思科在電腦上幫烏克蘭客戶填寫合同金額時,聽到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沒過多久,身後就有人問:“你在電腦上打的是什麼?”

狄思科聞言回頭,發現不認識這位問話的同志,但他認識這人身後的翻譯室崔主任。所以,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提問的這位是最近剛履新的部長。

他連忙起身說:“領導,這是為客戶填寫的訂貨合同。”

“大會不是有統一制式的合同嗎?你們怎麼還要自己列印?”

“我們這個就是按照大會統一制式合同排版的,跟大會合同一模一樣。但是咱們與外國客戶手寫數字的習慣不同,手寫體經常被雙方的業務員弄混。所以我們廠的合同都是在電腦上填寫數字,重新列印的。”

他在白紙上模仿了一下歐美客戶手寫的阿拉伯數字,指著“1”說:“就比如1這個數字,他們的手寫體和列印體是一樣的,1上面有一個小勾,有點像咱們的數字7,而他們的數字7要在一豎上畫一橫,與1區分。”

“所以,咱們手寫的數字7,經常被外國客戶認作1,有時4和6也會被混淆。這樣的烏龍發生得多了,我們廠就完全摒棄了手寫合同,一概用電腦列印。”

領導轉身與隨行的一箇中年男人確認:“會場裡有過這樣的誤會嗎?”

“偶爾會有,專業的外貿員會根據客戶的書寫習慣填寫合同,但咱們廣交會的客流量比較大,有些單位會找臨時業務員接待客戶,這些人不注意細節的話,就容易在合同上填錯數字。”

領導沒再發表看法,對狄思科說:“客戶還等著呢,你先把合同寫完吧。”

狄思科依言將那份已經填完產品名稱,數量和金額的合同列印出來。

用俄語跟烏克蘭客戶解釋了合同中的重點注意事項,雙方確認無誤後,就可以正式簽字蓋章了。

領導點點頭,對身邊人說:“外貿要適應國際形勢,各單位要多培養這樣懂外貿和外語,又能熟練使用計算機的多面手業務員,北方日化廠在這方面做得很好,走在了很多單位的前面。”

狄思科:“……”

跟在領導身邊的徐叔陽介紹道:“這位是北方日化廠的副廠長狄思科同志,曾經是我們東輕集團的外貿業務經理,也在咱們部裡當過外事翻譯。”

崔主任笑著說:“小狄同志的計算機技能還是在我們翻譯室的時候掌握的呢,也算是咱們部裡培養出的優秀人才了。”

狄思科忙謙虛道:“在咱們部裡工作的那段時間,讓我受益良多。當時部裡注重外貿電算化的推廣,經常組織學習和比賽。外貿電算化方便高效,又能與國際接軌,所以從部委來到基層,無論到了哪個崗位,我都要大力推廣電算化辦公,把在部裡高效工作的優良傳統延續下去。”

領導笑著向眾人說:“所以我就說嘛,讓部委的青年幹部下基層是很有必要的!不但能讓年輕人得到鍛鍊,還能把先進理念帶去基層,長此以往就能形成一個良性迴圈……”

狄思科站在人群裡聆聽領導的即興講話,講話結束後,還有幸與大boss單獨合影一張。

能有這麼一張合影,狄思科就很知足了,回去以後把照片洗出來掛在牆上,郭美鳳八成會招呼鄰里鄰居來家裡參觀,又能成為他家的一個新景點。

然而,讓大家沒想到的是,狄思科與領導的這張合影,很快就出現在了經貿部的內刊上。

外貿電算化和青年幹部下基層,是部裡最近的熱門話題。

狄思科跟這兩個話題都沾了邊兒,當然就被領導和記者同志提溜出來當了典型。

此外,兩家國字頭大報也刊登了這張相片。

狄思科雖然臉蛋長得好,身高也很突出,但當時會場裡有點熱,他又忙著接待客戶,前額和鬢角的髮絲都被汗溼了,襯衫的長袖也被捲了起來。

站在西裝革履的領導旁邊,還怪淳樸的呢!

跟舞臺上那個光鮮亮麗的大明星判若兩人,這就是樸實無華的基層幹部呀!

郭美鳳和於童沒能看到經貿部內刊的報道,但他們在全國性的大報上看到了這張合影!

版面不大,卻是領導對他工作的認可。

於童上街買了一百份報紙,一部分送給親戚朋友分享喜悅,另一部分留作紀念。

要是狄思科以後需要寫個履歷啥的,這兩篇報道也能算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呀!

*

老媽和媳婦都為他取得的成績欣喜,但狄思科本人只高興了兩天就高興不起來了。

他們每天花兩萬塊在廣交會門口打廣告,最開始的幾天效果還不錯,不少客商會按照廣告地址直接摸過來。

可是三四天以後,客流量明顯就不如之前了。

錢運旺猜測:“大概是會場裡的客流量整體走低了吧?那廣告也是有保鮮期的,過了最初的幾天,可能就沒有新鮮勁了。”

狄思科最初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每天來參展的客戶應該不是同一撥人吧?總會有剛趕來的新客戶,只要還有新人,這大飛艇廣告就不會過期。”

之前的八個業務員不夠用,現在是八個人還能閒一半。

狄思科感覺客流高峰並沒有過去,受影響的似乎只是他們日化廠的展位。

他在展位裡幹待著沒意思,就自己在會場裡溜達,一會兒就溜達去二樓找金兆輝了。

兩個老同學在同一棟樓裡呆了好幾天,愣是忙得只見過一面。

金兆輝是陪著領導從深圳來廣州的,領匯出門應酬,他則被留在了展位幫忙。

狄思科找過去時,這小子正坐在後面吃乾脆面呢。

“你不用招呼客戶啊?”狄思科將手伸進袋子裡抓了一把。

“不用,我代表我們經理在這坐鎮就行了。”金兆輝低聲說,“那些業務員怕我搶他們的提成,把我好吃好喝地安置在這了。”

狄思科暗道,這小子是寶安本地人,開著皇冠車上下班,確實看不上業務員那點提成。

金兆輝問:“你不是上報紙了嗎?應該挺忙的吧,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上報紙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是沒看到我在北京的待遇,隔三差五就要上一次報紙呢。”狄思科胡吹了一波,就低聲講了他們展位的情況,“我瞧著你們的客流都不錯呀,我們那邊怎麼少了一大半?”

“這就是你沒經驗了!”金兆輝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你趕緊回去查查吧,別是哪個單位把你們的客戶截走了!”

“我們的地址寫得明明白白,產品也不一樣,這怎麼截走?”

狄思科是頭一年參加廣交會,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

“那操作空間可大了去了,老外其實不認咱國內的品牌,咱也沒什麼品牌能在國際上打出名氣,所以,只要夠便宜,他們買哪家的產品都一樣。”金兆輝把乾脆面袋子扣到臉上抖了抖,勸道,“你當心點吧,每天花那麼多錢打廣告,千萬別讓人給你截胡了!”

每年的廣交會上都會發生這樣的事,企業間為此結仇的不在少數。

尤其現在快到年底了,很多企業的生產和銷售指標並沒有完成,就指著在秋交會上拼一把呢。

有業績壓力在身上的人,什麼手段使不出來呀!

“你們在北方,行業競爭不算太激烈,要是來南方呆上三五個月,就知道什麼叫前有狼後有虎了。尤其是你們這日化行業的,閩粵兩省的品牌就能佔據全國半壁江山。那競爭激烈得都快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了。”

狄思科被他說得心裡愈發沒譜,陪他喝了一杯苦藥汁子似的咖啡,就趕緊回去安排人手查探情況了。

這一查,還真查出了點問題。

日化廠的廣告安排是,大飛艇廣告——人偶服廣告——樓梯指示牌廣告。

每個廣告位上都印著展位地址,確保客商能準確找過來。

不過,經過仔細檢查才發現,樓梯指示牌廣告上的地址已經被人換了,展位尾號明明是06,如今卻被改成了36。

而且這數字還不是寫上去,或粘上去的,為了讓廣告牌看起來全無修改痕跡,人家重新去廠家定做了新的廣告牌,產品還是北方日化廠的產品,但展位已經換成36號了。

他們每天花兩萬塊,用大飛艇將客商吸引進來,再由穿人偶服的工作人員將客人送上樓梯,然後,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人家只是換了幾個廣告牌,就將大批客戶引去了36號展位。

這個虧吃的也太憋屈了!

錢運旺發現以後,特意跑去36號展位看了,產品與北方日化廠的重合率很高。

洗髮水、牙膏、香皂、餐巾紙什麼的,種類還挺多的,但是除了餐巾紙還算小有名氣,其他產品都不太出名,他聽都沒聽說過。

想想自己廠裡每天要花兩萬塊錢打廣告,結果就這樣被這種無恥小人佔了便宜,錢運旺一氣之下就跟那個日化公司的郭經理吵了起來。

但郭經理死鴨子嘴硬,非說那廣告牌是北方日化廠自己印錯的,與他們無關。

甚至還倒打一耙,跑來狄思科跟前,給錢運旺告了一狀。

“狄廠長,咱們都是搞企業的,職工的談吐代表的是企業形象,你們廠這位錢同志,無憑無據就跑來我們公司大鬧,非說那廣告牌是我們公司換的!這樓裡這麼多人,誰看見我們公司去換廣告牌了?”

郭經理一臉激動,好似受了什麼奇恥大辱,“我們的客流量確實不錯,算是佔了你們打錯廣告的便宜,但是打錯廣告是你們自己的責任,不能讓我來負責吧?”

被他這樣一嚷嚷,附近好多展位的工作人員都圍過來看熱鬧了。

相比於佔盡便宜還情緒激動的郭經理,狄思科這個遭了殃的苦主反而神色平靜。

這兩人的身份好似被調換了一般。

狄思科當著眾人的面,握上郭經理的手拍了拍說:“郭經理,也請你理解一下我們廠職工的心情,我們這次是傾家蕩產下了血本兒打廣告的,廣交會結束以後,我們廠要支付三十多萬的廣告費。現在還沒怎麼回本兒,反而被你們公司佔了這麼大的便宜,換了誰心裡都不能舒坦。”

周圍人一聽,確實啊,這事要是攤在自己身上,非得憋屈死不可!

郭經理唇角微微翹起,很快又以拳抵唇假裝咳嗽演示了過去。

他內心對自己這番操作也是相當得意的。

北方日化廠的廣告牌為他引流兩天,至少省了四萬塊的廣告費呢!

“我呢,其實也不贊成讓小錢去找你們理論,”狄思科笑容親切地說,“捉賊捉贓,無憑無據的誰會承認自己是賊呢!但小錢這位同志年輕氣盛呀,你想想,我們廠的廣告牌從廣交會開幕前就掛好了,一掛就掛了五六天,從沒動過。前四天我們的客流量一直很可觀,但是從昨天起,這流量突然就腰斬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嘛。”

郭經理矢口否認:“那是你們自己的問題,跟我們公司可沒關係。”

“嗯,廣交會只有半個月的時間,還得抓緊簽單,我們確實沒時間追究這件事。大家都不容易,為了各自的企業,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是能被理解的,對吧,郭經理?”

郭經理假惺惺地說:“理是這個理,但我得強調一點啊,你們這廣告牌的事跟我們公司可沒關係!”

狄思科點頭,不想跟他浪費唇舌,擺擺手讓他走了。

真相如何,大家心裡都清楚。

見人真的就這麼走了,北方日化廠的幾人都圍上來,憤憤不平地問:“廠長,吃了這麼大的虧,咱們就這麼算了啊?”

“暫時先這樣吧,把樓梯那邊的廣告牌儘快換好,咱們抓緊簽單,其他的事情不用你們操心。”

狄思科將大家都勸回去了,對錢運旺說:“你往大會翻譯處跑一趟,跟那些翻譯說,如果遇上想採購日化產品的外商,儘管往咱們這邊帶人,只要成功簽單,就給翻譯一千塊的感謝費。”

“廠長,真給這麼多呀?”錢運旺神色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