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城東南官邸後宅中,張奕正眉頭緊鎖,凝視著房間角落中擺放的一隻色質如玉、碧如湖水的玉壺春瓶。

宋代的景德鎮青白瓷,這要是抱回去一隻豈不是發了?

可惜,自己應該是回不去了。

張奕是一名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接受了唯物主義世界觀的現代人,一名堅定的無神論者。但是過往的科學知識教育體系已經在穿越發生的那一刻崩塌了。

身為一名四十多歲的鋼鐵行業資深技術管理人員,剛剛深度參與了一座高標準冶金專案的籌備和建設。完工慶典當日,專案組包下整座酒店,大家歡歌聚飲,喝的是酣暢淋漓。

幾個相熟的好友想著找個KTV續攤,正偷偷摸摸的從酒店後門溜走。也知道哪個缺德帶冒煙的混蛋,偷走了道路拐角處的井蓋,張奕迷迷糊糊的一腳踏空,掉進了下水井。

一般下水井也就兩米多深,張奕卻恍惚間不知往下墜落了多久,彷彿無底洞一般。

隨著不斷的往下墜落,就好像靈魂和身體墜落的速度不一樣,撕裂的痛漫步全身,如同自己的神志、意識正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從這幅軀殼中剝離。

然後被拍成餅、揉成團、拉成條,隨意的重塑著形狀,最後一股腦塞進另一個新的軀殼裡。

其實距離張奕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新身體,已經有十餘日了。只是靈魂與軀體的融合過程十分漫長。

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好像十分不願意讓出軀體的控制權,進行了極其激烈的抵抗,但在萬能的神面前,也拜託不了最後被撕的粉碎、將過往的記憶剝離融合、然後煙消雲散的結局。

沒錯,萬能的神。這是曾經的無神論者張奕清醒之後對這一切唯一的解釋。

他只能接受神的安排,重新開始這一段新的人生。

今世他叫賈旭,字文軒。

未來的南宋最後一位權相賈似道的獨子。今年十八歲。

十幾日來,賈旭第一次走下床榻。

他扶著床頭的矮櫃慢慢的起身,緩解著手腳的酥麻感,一點點的適應這副身體。

他打量著屋內四周的擺設。一張花梨木的四方床,大的離譜,感覺除了這些天在上面輾轉反側胡言亂語的自己,再睡五個人都綽綽有餘;床的帷帳此時已被捲起,嫩粉色的極薄絲綢和綁著絲綢的珍珠鏈讓整張床顯得給裡給氣的;床側是個裝飾用的擺架,上面橫擺著兩把帶鞘寶劍;屋子的四角都擺著宮燈,此時夜幕初上,裡面蜂蠟製成的燭火剛剛燃起,燻得屋內微微的泛著一絲清甜的味道;牆上掛著幾副字畫,點綴著空曠的牆壁。

賈旭也無暇去分辨是不是什麼大家之作。疲憊感和飢餓感充斥著身體,看來還是要先搞點吃的。

他想向屋外走去,腳下卻一踉蹌,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險些將自己絆倒。隨著“叮叮咣咣”的聲音,一個單口瓷器飛了出去,撞到牆角,破成碎片,裡面的液體流了出來。空氣中的絲絲清甜迅速被微微的腥臊味取代。

原來是個夜壺。

“哎呦喂,我的大少爺,您終於醒了!也不喊老奴一聲就自己個兒下了地!這久病之後身體虛著呢,您別再摔了自己!”

聽到屋裡有聲,一直守在門外的人紛紛開門進來。為首的管家連忙上前將賈旭扶住站穩,然後回身對隨後進來的丫鬟揚手就是一個大嘴巴。

“不長眼的狗東西,這等穢物也不知道收好,就擺在正中間兒,真的摔了大少爺,哪怕磕破點皮兒,你全家的命加一起也賠不起!”

那捱了嘴巴的小丫鬟,看著也就十一二歲,還沒褪去嬰兒肥的小臉瞬間又腫起了好大一塊。眼裡的淚水盈眶,卻強忍著不敢掉下來,只是伏在地上顫顫發抖,嘴裡用稚嫩的口音不停的告罪:“奴錯了,奴錯了。”

“算了,璉叔。”賈旭抬手止住管家對丫鬟的責罰。“她也不是有意的。”

在管家的扶持下重新回到床邊坐好,賈旭問到:“有吃的麼,躺了這麼些天,每日只喝粥羹,此時著實餓的緊。”

“有,有。老奴這就去安排。”管家連聲的應下,轉過身對著此時伏在地上的小丫鬟又是一副嘴臉。“虧得我們大少爺心善,不然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還不趕緊將這裡收拾乾淨?等下再倒了大少爺的胃口!”

小丫鬟連聲稱是,然後連忙起身向屋外,要去取些工具還拾掇牆角的碎片,卻不想過於慌張,走到門口被門檻絆到,前撲在地結結實實摔了個嘴啃泥,然後又手忙腳亂的爬起,忍著痛,向旁邊的奴婢房跑去了。

管家本欲要罵,卻聽到旁邊的賈旭“噗呲”的笑出來,便也無奈的笑著解釋到:“這個笨手笨腳的丫頭。她爹爹原本是這鄂州城裡的校尉,前幾日死在了城頭上。她娘要將她賣給城裡的惜春閣換三鬥米,一家人抱在街上痛哭,被路過的老奴剛好撞見。老奴也是一時惻隱,看這小丫頭雖然稚氣未脫,但是生的水靈兒,以後差不了。又想起大少爺身體不適,這兵荒馬亂的身邊也沒什麼人使喚,就多花了些錢把她買下,放在這後宅中打打雜。沒成想這丫頭又蠢又笨,盡惹少爺笑話。”

“校尉也算是個武官了,日常沒有俸祿麼,家中沒有積蓄麼?怎麼前腳為國捐軀,後腳就要迫得家中賣女換米?還只換三鬥?難道死了人沒有撫卹?”賈旭不解的問到。

“嗨,外面蒙古蠻子攻的急,城頭上每天都在死人。將軍死了校尉補,校尉死了軍士補,官袍穿不得幾天,又要從屍體上拔下來給別人穿。他爹爹也不過是在城頭上現補的校尉,又領得了幾天的俸祿?至於撫卹,那不是要仗打完了才有得錢發?”管家不在意的答道。“戰事一開,城裡的米價一日三漲。尋常時節,一斗米只要百文,現在已經漲到三千文,往日買一石米都有餘!”

賈旭大驚:“城中要斷糧了?”

管家搖頭說道:“鄂州通衢之地,往日商賈雲集,又是軍事重鎮,怎麼會缺糧?官府手裡有糧,軍隊手裡有糧,大戶手裡有糧,唯獨市井小民手裡沒糧,平素又哪得閒錢屯糧?不過白日做工賺的幾文錢,晚上買米回家下鍋罷了。”

“戰事一開,蒙古蠻子圍城。誰知道他們要圍三天,三個月,還是三年?縱是有米,也不可能敞開了供應,所以米價瘋了一樣的上漲。”

賈旭低沉著頭問道:“官府都不出來平準物價的麼?”說完又自嘲的搖頭笑了笑。是啊,這蒙古大軍不知要圍城多久,官府不從大戶手裡搶糧就不錯了,又哪裡管的上升鬥小民?

說話間,那個冒失的小丫鬟提著掃把和抹布折返回來。站在門口看著屋內交談的主僕二人,猶豫了一下,沒有進來,而是用詢問的眼光看著管家。

“看什麼呢,趕緊進來把地收拾乾淨!”管家瞪著眼睛說。

小丫鬟急忙進屋,趴在地上拾掇起來。管家對賈旭笑著說道:“看老奴這記性,光顧著陪大少爺聊天,都忘了正事兒!我這就去後廚張羅些飯食,還要派人稟告老爺。您生病這些天,老爺一直都掛念著。”說完自出外忙活去了。

賈旭坐在床邊,默默的看著牆角處趴在地上又掃又擦的嬌小笨拙身影,陷入沉思。

剛才的管家名叫賈璉——沒錯,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好貨。他是賈旭的父親小時候一起長大的伴當,按輩分還是族中的遠房親戚,當年陪著還未入正途的臨安城著名紈絝賈似道,沒少做些招貓逗狗、欺男霸女的勾當。善於察言觀色,最是油腔滑調。

不過若以為他只是個跟在主子身後狐假虎威的狗腿子,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猥瑣歸猥瑣、諂媚歸諂媚,提溜亂轉的眼珠子裡總是透著一股子精幹。

他的辦事能力也很強,交待的事情,總能做的妥帖,還符合主子的心意,一直以來頗得賈似道的信任,引為心腹,委以管家重任,走到哪裡都帶著,連賈旭見了也得喊聲“璉叔”。

以他的精明,一定能看出自己與往日有所不同。但是以古人的識見,大概再聰明的人,也絕想不到“穿越”二字。

看來自己還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新的環境和身份。

不多時,幾個後廚的僕婦在璉叔的帶領下,抬著一張碩大的桌面、拎著幾個食盒進了房間。牆角的小丫鬟剛好收拾完畢,又急忙上前幫著擺放碗碟,卻又被賈璉一巴掌拍在後腦。

“哎呦,你那手剛擦完地,洗都不洗就來碰公子吃飯的東西,我看你是不想活啦。”賈璉怒罵道。

“算了算了,璉叔,沒關係的。”賈旭的身體裡畢竟裝著現代人張奕的靈魂,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宋代頂級紈絝的新身份,真是見不得對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又打又罵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