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安府,安府硃紅的大門剛修繕完畢,那日在打鬥中坍塌的牆壁尚在緩慢的修復中。

觀雲城中,關於安氏家主安月明的死訊尚未公佈,對外只說安小少爺安木榮和安大小姐安木菀因故身亡。安氏內外大小事務,暫時由安二爺代為管理。

花如雪跟隨白沐笙進入安府,安家對煉鬼大陣一事知情的人,各個神情嚴肅,心中有說不盡的苦澀和憤怒,唯有安二爺不同。

繼安木萱死後,安二爺又失去了大女兒安木菀,他兩鬢微白眉宇間疲憊不堪,眼裡沒了初見時的算計和銳氣,整個人瞬間蒼老了二十歲。

他記恨了安木榮那麼多年,最後才知道安木榮不過是個受人操縱的傀儡,真正殺死安木萱的人,是他的父親,被鬼族奪舍多年的父親。

這麼多年,他竟是一直在認賊作父,且從未懷疑過那副熟悉的容顏下早已換了靈魂。

直到一場夢醒,他才發現自己失去了父親,更失去了兩個乖巧惹人憐愛的女兒。

安二爺強打起精神,迎向花如雪和白沐笙兩人。

「少城主,向姑娘,二位前來可是為了獸潮之事?」

花如雪看了看左右,發現四周有不少煉鬼大陣的知情者,於是壓低聲音回應道:「安二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安二爺「哎」了一聲,隨即屏退左右,迎著兩人向內堂走去。

此時的安府,不再是十步一個七品聚靈陣,一顆顆巴掌大的極品靈石隨意地擺放在陣眼之上。

聚靈陣驟減,極品靈石更是換成了上品靈石,與第一次來到安府感覺到的奢侈相比,一下子拮据了不少。

看的出「安月明被鬼族奪舍並設下煉鬼大陣」的事情,對安氏的打擊不小,甚至於動搖了根基。

一入內堂,白沐笙望著滿屋樸素無華的陳設,向安二爺勸慰道:「安氏遭此變故,二爺心中必定十分難過,但逝者已逝,節哀順變。」.z.br>

「節哀順變。」花如雪附和道。

她見慣了生死,本該是淡漠平靜的,但一想到那日蛇鷲死了,心中就隱約難過起來。

「事已至此,我也唯有接受現實。眼下安府一切從簡,只有這粗茶,二位莫要嫌棄。」

見安二爺正欲倒兩杯靈茶來,花如雪連忙制止,說正事要緊,讓她喝從前敵對者的茶就大可不必了。

她率先表明來意,道:「此番前來,有一樁事,還要勞煩安二爺出手相助。」

她嘴上說著勞煩,心裡卻想著:只要白沐笙在這兒,不管安二爺是否願意,都得出手幫忙。

「先前是老夫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向姑娘,向姑娘還能不計前嫌幫助安氏破局,老夫不勝感激。向姑娘需要什麼幫助儘管開口,安氏必定傾力相助。」

安二爺言辭懇切,眼中的敬佩和感激不似作假,他褪去一身的鋒利尖銳,寫滿了滄桑,意外地變得平和起來。教人忍不住對這個痛失女兒的父親,生出幾分同情。

但花如雪對眼前這個曾將自己視作仇敵,幾次三番派人刺殺她的人,並無好感。

就算他殺安木榮,是為了給小女兒安木萱報仇,也不該向她這個無辜之人下手。若不是她實力足夠,早已變成了刀下亡魂。

至於煉鬼大陣那晚,她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寧淑妍和蛇鷲,安氏如何跟她無關。且正真誅殺了鬼君的人是城主白潯,她跟安氏談不上什麼恩情。

不過這些話花如雪不打算說出來,對於討厭的人,她差使起來沒有絲毫負擔,送上門的苦力,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花如雪伸出手,豎起兩根手指,神情認真地說道:「一共有兩件事,第一,我需要安家

大小姐安木菀的身份牌。第二,則是安家三小姐安木萱的身份牌。」

她提起「安木萱」時,安二爺面上又浮現出一抹恨意,那股恨,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被消磨殆盡,反而更加深刻。

回想起有關於安二爺逼婚安木萱的傳聞,花如雪只覺得眼前的人無比虛偽。

安木萱活著的時候,安二爺為了利益決定聯姻逼迫她嫁給不喜歡的人,她死後,安二爺卻又悲痛萬分做出一副慈父的模樣。

何必呢?

這恨,有幾分真,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

又或者,他所恨,是聯姻失敗,是唾手可得的利益化作了泡沫。

沉默了片刻,安二爺艱難地開口道:「阿萱的命牌已入葬,但阿菀的命牌並未在陣中……」

安二爺停頓了兩息,慚愧地說道:「是我對不住阿菀,過去這麼久,也未能找到她的命牌在何處。」

按照世族大家的規矩,世家子弟死後,需找到身份牌確認其死因,隨後將身份牌入墓園。

修士死後,肉身歸於天地間,能留下的只有這一塊小小的木牌。

這木牌之於修士尤為重要,然過去了將近半月,安二爺竟還未找到安木菀的身份牌。

若不是安二爺沒有用心去找,那便是安木菀刻意將自己的身份牌藏了起來。

這兩者,花如雪更偏向於後者。就算不是父女情深,安二爺為了面子也一定會去仔細尋找安木菀的身份牌,他必定是用心尋過的。

「二爺尋了這麼久都未尋到,也許大小姐是有意為之。」此刻,花如雪更加確定安木菀手中掌握著安木萱死亡的真相。

只要找到安木菀的身份牌,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有意?」安二爺尚不知花如雪的懷疑,他疑惑地問道:「此話怎講?」

白沐笙在一旁解釋道:「美人院中的那處陣法,由來已久,我懷疑那陣法被使用過不止一次。」

再加上安木萱和鳳雅歌的死亡都離奇地與安木榮有關,安木榮又是鬼君的傀儡,這不得不讓人多想。

安二爺聞言大驚失色,「若是那樣,那這觀雲城中豈不是還有第二個……」

安二爺話裡的「鬼族」二字還未出口,白沐笙便打斷他的話,「隔牆有耳,二爺慎言。」

安二爺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慌張,若是煉鬼大陣不止被使用過一次,觀雲城中還有殘餘的其他鬼族,那殘餘的鬼族藏身之處必在安氏!

想想鬼君死時留下的那句「竟敢壞我大計!你們等著,觀雲城必定覆滅!」

鬼君必定留了後手!

安氏,危矣!

「少城主可有辦法,查出那……藏身之處?」安二爺神情緊張地問道,本以為煉鬼大陣一事,以鬼君的死亡作為結束,驚濤駭浪之後風平浪靜,安氏過一段時間便能恢復元氣。

誰曾想,竟還有其他鬼族!

風平浪靜的城中,危機四伏,誰知道鬼族突然出現在觀雲城,究竟想要做什麼?

「兄長曾私下裡探察過,並未發現鬼族的蹤跡,可鬼君依舊不聲不響地出現在觀雲城中。」白沐笙好脾氣地解釋道。

白潯雖鮮少出城主府,終日圍著那片紫雲英花海打轉,平素對誰都是副冷淡的表情,但他的心是向著觀雲城的。

觀雲城的安危,白潯比誰都在乎。

因為那是父親留給他們的最珍貴的東西。

縱然提起父親,提起觀雲城的上一任城主,除了他和兄長沒有人會記得。

有關父親的一切,像是某種禁忌般,被世人所遺忘,無法觸及。

想到這

些,白沐笙垂眸看了眼表情嚴肅的小丫頭,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

在那段模糊的記憶裡,他隱約記得城主府後院最靠近紫雲英花海的那座院子中,住著一個像他一樣永遠都長不大的糯米糰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糰子仍舊是糰子,脆弱的彷彿下一秒就會死去,但她卻一直一直頑強地活著。

脆弱卻頑強,那是他對糰子的第一印象。

他和白潯一樣,都是父親從侍劍宗救出來的孩子,他作為藥奴身體虧損嚴重,不僅停止生長也無法繼續修煉。

曾經他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帶他一個廢物進入城主府,直到看見那個和他一樣停止生長的小糰子。

白潯曾對他說過那是父親唯一的孩子,他該叫她姐姐。

面對襁褓中的糰子,那一刻他幡然醒悟,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就是:替那個孩子試藥!

試藥,才是他一個藥奴該做的事情。

不久之後,父親外出帶回來了許多天靈地寶,有些甚至是仙界才有的仙草,父親的強大早已超出他的認知。

接下來就是開爐煉丹,一顆又一顆金燦燦的丹藥被送到他面前,他苦笑著接下丹藥,順從命運的安排。

他這樣身體羸弱又沒有修為的修士,能勉強像人一樣活下來,已是不易。

但事實與他所想全然不同。

小糰子的脆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一陣冷風、一聲雷鳴,甚至是茶杯掉落的聲響,都能要了她的命。

他親眼看見小糰子喝下靈藥後爆體而亡。那時他才清醒過來,所謂「試藥」只是他的異想天開。

那個糰子能活到現在只因她死後又會快速復活,弱小到連死都不能。

他無法想象她的一生都將如此度過,在無盡的痛苦中。

他想幫她改變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命運,就如父親幫他重新修煉一樣。

在他心裡,那個整日待在屋裡,睜著眼睛不哭不鬧也不笑、與世間格格不入的小糰子,是需要他保護的妹妹。

是他唯一的妹妹。

後來,城主府中突然只剩下了他和白潯兩人,就像白潯守著花海守著觀雲城等待父親一樣,他一直在等他的妹妹回來。

白沐笙目光溫柔地看向花如雪,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他就認定這是他等待已久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