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大雪仍舊肆無忌憚地飄落在每個人髮間,一陣狂風吹過,帶來急促短暫的涼意。

花如雪被一眾修士圍在最中心,她抬頭掃了眼那些人面上無動於衷的神情,以及他們眼底深藏的貪婪和瘋狂。

他們眼底的貪婪,在花如雪的預料之中。在他們眼裡,只要掌握了吸引魔獸的法子,獸潮將不再是獸潮,而是一個個送上門來的功德。

他們認同城主府長老的提議,要將她和白沐笙分開,測試魔獸是衝誰而來。

當他們弄清楚魔獸異常的原因時,便是她永遠地失去自由,被囚禁之時。她就像一塊懸掛在陷進上方美味可口又新鮮的肉,吸引著魔獸前赴後繼。

從他們眼中的貪婪和瘋狂,她得以窺見他們心中的惡,並可預見她短暫無趣的未來。

“既然大家沒有異議,就按照白長老所言行事。我們兵分兩路,最後在山頂回合。”田家長老上前一步,將花如雪和白沐笙分開。

花如雪冷眼看著腳下的劍,從仙劍純鈞變成一把籍籍無名的靈劍。

在她心裡,蘇奕的性命和她的性命排在第一位,然後是隔離魔氣的結界和妖獸的生死,最後才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修士。

她如今來到觀雲城外,被所有魔獸視作獵物,還要遭受修士的質疑和不懷好意。她究竟是為什麼,才會冒著身份暴露的危險引開魔獸去救觀雲城中的修士?

她忽地有些想不起來,那一刻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到底是什麼讓她改變了注意?讓她奮不顧身地站了出來?

她只覺得周遭的驟雪都落在了她心頭,冰涼的感覺從內到外,滲透每一寸肌膚。她想破腦袋,也想不起那一瞬間讓她內心熱血翻湧的是什麼。

就在眾人忙著分配兵力,爭搶著要同花如雪一路時,她忽地覺得腳下的劍一晃,入眼的是那把閃閃發光的長劍,劍身刻著金色的“純鈞”二字。

“我花重金請來的人,自當由我來護,就不勞煩諸位了。”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容不得他人反駁。

花如雪失神地望著腳下的純鈞劍,頭一回覺得一把劍也可以如此閃耀,讓人一不開眼。

“諸位若空閒的緊,還是回去閉關修煉吧,城主府從不強人所難。應對獸潮,我城主府足已。”白沐笙以極其強硬的態度表達他對花如雪的袒護。

有他在,誰也不能動她一根手指頭。

白長老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提議大錯特錯,他為了替少城主開脫,穩定人心,故將矛頭全部轉移到小姑娘身上。可事實上,少城主壓根不在意那些人的態度,少城主只在乎眼前這個低著頭腦袋與世無爭的小姑娘。

“抵禦獸潮我城主府義不容辭,諸位若是無事,還請莫賴在這裡妨礙我等。”白長老附和道,此時此刻他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這話無疑是在說,愛來不來,不來就滾回去修煉!別在這站著說風涼話!

“白長老說的對,抵禦獸潮是我等份內之事,今日幸得君雪姑娘慷慨破局,觀雲城才得以保全。”黎楚飛速上前,表明立場帶領黎氏眾人站在白沐笙一方。

黎楚見識過花如雪高明的醫術,又知她的為人,謙遜機敏,俠義仁心,值得深交。於情,她救了黎茳芷有恩於黎氏,於理,她在觀雲城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心懷大義,無論如何黎氏都會站在花如雪這邊。

顧清影亦帶領顧家一眾人,站在白沐笙這方,他道:“顧某愚鈍,只知大敵來臨當一致對敵。此番君雪姑娘願意幫助觀雲城,顧氏定全力配合。”

“既然大家都認為是她引來了魔獸與少城主無關,那請問誰能保證她日後不會用這等法子,禍害其他人?”田家長老痛心疾首地說道,“我提議諸位該拿下她,等查明原因後再做打算。”

玉氏長老無奈扶額,她從前竟沒發現這田家長老竟如此蠢笨,有什麼事不能等獸潮結束再說?非要在此時撕破臉面?

玉長老環顧一圈,精明的目光落在田長老身上,她輕聲安撫道:“田長老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是眼下抵禦獸潮為重,等獸潮過後再查明原因也不遲。”

“獸潮局勢混亂,誰能保證她不會趁亂逃走?”田長老鐵了心要控制住花如雪,不顧其他人的勸阻就要向花如雪出手。

白長老見狀指著田家長老等人的鼻子破口大罵道:“大敵當前,你們不去思考應對之策,反而針對一個為大家解困的丫頭,就你們那點花花心思我還能不知道?不是我說,你們一個個,真是越活越過去了,我都替你們臉紅!”

說話間一行人自行分為兩隊,一隊以田長老為首要拿下花如雪將其控制起來,另一隊則以白沐笙為首誓要護著花如雪。兩隊人馬爭的面紅耳赤,誰也不肯退讓。

原本淒冷的不歸林,竟變得如鬧市一般。

花如雪瞭解了一眾人對自己的態度後,利落地收起幻香,從白沐笙將她帶出結界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暗中燃起了幻香。

像田長老這等意志不堅定的人,很快便中招,藏不住心中的貪念。

對她而言,相比於等獸潮結束後被動地接受他們審問,不如現在就挑明一切,那樣她還能站在主動的一方。

不論何時都要給自己留好退路,這才是她花如雪。

觀雲城的勢力分為兩方,一方以黎氏、顧氏為首擁護城主府,另一方則以安氏、田氏為首暗中與城主府作對。自安氏傳出家主安月明的死訊,安氏大不如前,無憂酒一事爆發後,安氏多數人都被囚禁在內城,以往繁盛的世家一夕間變成了空殼。

因此,只要她得到城主府的鼎力支援,黎氏和顧氏自會站在她這方,護她周全。

雖然現在的局面在花如雪的預料之中,但當聽到田家長老卸磨殺驢的想法時,她還是不可控制的失望了。

幻香消失的瞬間,原本面紅耳赤的田長老頓時冷靜下來,面對周遭鄙夷不屑的目光,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什麼胡話。就算多數人與他的想法一致,但他們礙於顏面,礙於眼前的局勢,會按耐住心中的躁動,耐心地等待塵埃落定後再行商議。可他都幹了什麼?竟然將自己的想法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田長老恍然明白了自己此時的處境,對上一道道鄙視、憤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他憋紅了臉。

“原來田長老竟是這麼想的。”花如雪抬起頭,瑟縮著肩膀,顯露出自己的害怕、惶恐和傷心,就像一個渴望家卻被家人狠狠拋棄的孩子。

距離白沐笙所說的那座山丘,還有一刻鐘的路程,在此期間,她必須完成一件事。

白沐笙似是察覺到了田長老細微的轉變,他故意挖苦道:“要緊關頭竟跟個小娃娃過不去,非要去找事,田長老還真是年輕!”

此時的白沐笙抬手將花如雪護在身後,像極了護犢子的老母雞。

田長老突地被一向謙遜有禮的少城主諷刺,他不由得漲紅了脖子,衝著其他人喊叫道:“你們捫心自問,誰不曾有過從那丫頭口中獲得秘藥的想法?”

這話正合花如雪的心意,她就是要借田長老的口,幫她問一問其他人究竟是何想法。這幫人多是大乘期修士,個個心高氣傲,若這話出自她口,他們只會更加看輕她。

“今日我會站出來,只因觀雲城僅此一個,只因諸位心中的大義。未曾想會惹來這番躁動,讓前輩們為了難。”花如雪說的義正言辭、大義凜然,心中想的卻是:趕緊達到目的,然後安安靜靜地看他們打架,暗中補刀,收點功德。

有功德不撿白不撿。

花如雪微微低頭,面帶慚愧地說道:“都怪晚輩沒將話說明白,這秘藥調配時需要幾味特殊的藥材,至於藥材的來源,十月那日去過安家見過安家主的前輩應當知道晚輩說的是什麼。那幾味藥材已經滅絕,晚輩也只製得這一包藥粉。晚輩擔心藥效不夠,故將一整包藥粉都用在了自己身上,沒想到這藥粉藥效甚好,竟能吸引方圓百里乃至千里的魔獸。”

這藥本就不存在,她故意拉出安家家主安月明,為的是引黎楚等人將秘藥與鬼族聯絡在一起。如此若有人繼續追問秘藥的由來,不用她開口,黎楚等人也會出面阻攔。

若實在說不通,白沐笙便會讓他們立個心魔大誓,然後再為他們解釋一番。

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關於秘藥的來源,都會就此打住。

“安家家主?這事與他有什麼關聯?”玉長老柳眉一蹙,輕聲問道,十月十五那晚她未曾去過安家,不知鬼族之事,因此十分不解。

花如雪張了張嘴,像白沐笙黎楚等知情人投去求救的目光,“這……”

白沐笙解釋道:“此事諸位若實在想知其前因後果,需立下心魔大誓。”

玉長老和田長老聽到“心魔大誓”四個字,頓時心中一驚,看向黎楚和顧清影等人。

黎楚搖頭說道:“我等都已立過心魔大誓,無法說出口。”

那晚除了白沐笙和白潯兩人,其餘人等都立下心魔大誓,絕不會透露鬼族的訊息。此刻,只有白沐笙才能說出鬼族的訊息。

心魔大誓可不是隨便就能立的,這麼多人都立過,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事情的嚴重性。

玉長老見狀只得作罷,而田長老則是眼前一亮,似是有了一個好主意。

“這秘藥究竟從何而來,我們無從考證。方才提到心魔大誓,老夫想到一個好主意。為了以絕後患,小丫頭得立個誓!”田長老指著花如雪,臉上的漲紅褪去了大半,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像是在竊喜自己換回了些面子。殊不知,他的提議正合了花如雪的心意。

花如雪歪了歪腦袋像是在思考這個提議是否可行,心裡想的卻是:田長老怕不是屬蛔蟲的,她心裡想什麼,他便說什麼。

“心魔大誓?”黎楚聞言面帶擔憂地看向花如雪,可惜除了心魔大誓,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去結束這場鬧劇。

白沐笙眼神冰冷地打量著田長老,田長老前後態度的變化讓他明白小雪暗中使了幻香,當小雪提到“安月明”時,他立即明白小雪的目的是——心魔大誓。

她想透過心魔大誓絕了那些人對秘藥的心思。

可這心魔大誓,多立一次,產生心魔的機率便多一分。

“小雪為了觀雲城不顧自己的安危,你們卻要逼她立下心魔大誓,既然要立心魔大誓,當然是一起。”白沐笙一字一句咬牙說道,若不是修為不夠,他腳下的純鈞劍早就拍到他們臉上了。

既然要立心魔大誓,當然是要徹底杜絕後患!

黎楚遲疑了一瞬,道:“不論君雪是否立誓,黎氏都會護你周全。”

顧清影則是苦笑道:“心魔大誓,這一年我都立了三個!還來?”

“三個!你又瞞著我立了什麼?”黎楚轉身拉住顧清影,撩起顧清影的袖子就要為其診脈。

顧清影連忙收回手腕,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說道:“跟你無關就是了,你不也一樣?”

花如雪沒有注意顧清影和黎楚的表態,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白沐笙身上,她原先想的便是自己立下心魔大誓,以此絕了他們對秘藥的心思。

而白沐笙卻是想一勞永逸,他在逼他們做一個選擇,是一起立心魔大誓,還是就此打住?

不待其他人表明態度,就聽白沐笙雙手結印,字正腔圓地說道:“我白沐笙在此起誓,窮盡此生定護小雪一世安康!”

頭頂密佈的陰雲中,忽然閃過一道耀眼的金光,竟是天道誓言!

心魔大誓顧名思義,若是未遵從誓言則會心魔纏身不死不休。而這天道誓言,一旦立下,若是未能遵守,便是身死魂消!

花如雪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那些話。她心知白沐笙對自己不同,卻未想到,竟如此不同。

他竟然會為了自己立下天道誓言,這一刻她心底不受控制地湧起一陣陣暖意,四肢像是沐浴在春日午後的陽光下,是說不出的溫暖。

好在當著眾人的面,白沐笙不敢說出她的真實姓名,僅僅“小雪”二字,只要這世間還有被叫做小雪的人活著,白沐笙便無事。

花如雪抬頭看著白沐笙的背影,她恍然想起這個冬至的早晨,到底是什麼改變了她。

是眼前這個人對她的真誠和袒護,是他的善良、仁慈,是他堅守的大義。

明明只要殺了那些喝下無憂酒的人就能破解困局,一勞永逸,但他卻選擇堅持到最後,他想拯救那些無辜的人,他不願放棄任何人。

她之前一直在思考,造成觀雲城如今困境的究竟是什麼?是他們心中的仁慈和善良吧。

可是,仁慈有錯嗎?堅持心中的大義有錯嗎?

觀雲城沒錯,觀雲城中的人也沒錯,錯的是楚明,錯的是蘇志!

是那些姿態高傲自詡高人的傢伙,是那些將他們視作螻蟻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敗類!

冥界被封,跟他們這些修士有何關係?強如鬼君楚明,不去找罪魁禍首報仇雪恨,卻要將怒火發洩在他們這些修士身上。一旦隔離魔氣的結界被毀,放眼人界,凡人、妖獸、修士,誰不無辜?

蘇志則更是可恨,處心積慮地逼她自願成為封印始魔殘軀的容器,如今又將這滿城人的性命當做一個考驗。

在青陽山她沒能早些發現蘇志的陰謀,救下落英谷弟子,這一次,她一定要護好觀雲城!